157、商鐸番外(1 / 2)

宣武五年, 七月二十九日。

太上皇駕崩。國有大喪,天下縞素。

金佑在殿前急的團團轉, 直至見了從喪儀大典上趕來的商鐸,才好似盼到了救星一般。

“奴才鬥膽叫人請了侯爺來,隻求侯爺勸勸皇上吧, 這樣不吃不喝的, 龍體如何受得住?”

保寧侯口中歎道:皇上仁孝至極, 哀毀過禮。

心中卻想著, 沒準當今是一朝夙願達成, 高興得吃不下睡不著。

沒人比他更明白, 自打先皇的剪子對著皇上劈麵扔過去的那一刻,這對父子早已決裂,連陌路人都不如。

連聖人都說: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君以路人待我, 我以路人報之!君以草芥待我, 我當以仇寇報之!

何況皇上的心性比聖人還差出十萬八千裡。

時值夏日, 灼灼的陽光落在階下數對銅鳳、銅鶴之上,泛出刺目而銳利的鋒芒。

商鐸不得不眯著眼睛, 直到進門才睜開。

隻見皇上手裡拿著一張略微有些泛黃的紙,雖然看上去陳舊,但平整無痕,顯然是被保存的極好。

商鐸入內請安後,皇上便將這紙遞給他。

保寧侯接過來一看,怨不得保存妥當——原來是先皇手書。

“我朝皇子所重在國書、騎射, 凡朕子孫自當恪守。不可效書愚陋習流入虛謾。”

皇上神色沉鬱:“這是我十歲時,父皇命貼在上書房的手諭。”

“那時候廢太子還在,他既為長,冊立太子後父皇對他便與我們彆個不同。”

“那日父皇見到我手裡拿著的扇子,題畫詩句落款為廢太子,便雷霆大怒,說皇子讀書講求大義,立身行己。太子更要習得治國安民,焉能效仿書生習氣,終日沉迷於作畫作詩。”

“便貼了這道手諭在上書房以作警示。”

時隔三十餘年,商鐸才恍然大悟。

他隻比皇上大三歲,從小一起長在太上皇膝下。他記得幼時的皇上是極愛作畫寫文的,後來卻都流於平平,不過在太上皇聖壽時才會送上兩篇辭藻華麗堆砌繁複的賀詞。

“朕知道父皇不喜歡後,便再不敢學,隻兢兢業業以讀書為要。”

“可惜這不過是朕自作多情,父皇當日要敲打的原不是我們這些兒子,隻是太子。”

皇上眯了眯眼睛:“等到廢太子壞事,連累著有野心有出息的兄弟都糟了禍。下麵就隻有忠勇和忠順這兩個不學無術的弟弟時。父皇才注意到朕。”

後麵的事情商鐸就都知道並參與了。

先皇不得不矬子裡麵拔將軍,挑一個繼皇儲,於是捏著鼻子挑中了皇上,然後至死都不肯放手權利。

哪怕在皇上最會裝孫子,父子最融洽的幾年時光裡,先皇都曾感歎道:“皇上不過是仁孝罷了,論起才智來,唉。”

屢次表達要不是無人可選,朕才不會選你這樣的遺憾。

皇上也曾親耳聽到過,然隻能露出羞愧順從的笑容,痛臣自己的無用。

那樣的時光終於都過去了。

如今他才是這天下唯一的主人。

皇上望著商鐸,感慨道:“這些年,隻有母後跟舅舅全心全意幫我。”

“舅舅,你信朕,隻要你一直忠心耿耿,朕絕不辜負,定當相酬,咱們必要做一對千古難得的君臣摯友。”

商鐸太了解當今了,他知道皇上此刻說的是掏心掏肺的實話,卻也清醒的明白,皇上做不到。

之後商嬋嬋曾經從父親口中聽過皇上的承諾,簡直樂不可支,寫拚音對謝翎笑道:“皇上的話比渣男的話還不能信。信了渣男的小姑娘隻是丟了心,可信了皇上的話丟的就是腦袋了。”

於是保寧侯當麵感動的熱淚盈眶表示誓死效忠皇上,背後盤算著跑路的動作一點兒都沒少。

直到皇上順利發現他的“病情”。

一個廢了右手的宰相,既不能提筆替皇上擬奏章,又不能上馬隨皇上走四方。

退下來是必然之事。

況且皇上到底是將他視為親人,也不會繼續壓榨一個病患。

待孫女出生後,商鐸便與妻子一同避到了江南。

除了女兒及笄禮與出嫁的那幾個月,數年間再沒有回到京城。

連孫子和外孫子出生,都隻叫人送了許多東西進京。

直到宣武十二年冬。

京中傳來密報:皇上突發疾病,已然垂危。

商鐸立時啟程,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趕回了京城。

彼時皇上病重的消息已經人儘皆知,算不得密報了:太子都開始接手監國,內務府更是將棺槨都備下了。

滴水成冰的冬日,階下的銅鶴上都結著一層厚厚的霜。

哪怕是金琢玉雕,瀝粉貼金的宮宇梁簷都透露出宮中對於一代天子將崩的沉重與恐慌。

商鐸在階下等著金佑進去通傳。

不一會兒,金佑就點頭哈腰的出來:“皇上請國公爺進去呢。”

然後禁不住歎道:“皇上這幾日總是睡著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誰知奴才剛在皇上耳邊說了一個商字,皇上就轉醒了,隻問著是不是保寧公回京了。”

商鐸心中沉重的無以複加,然隻得強忍了,免得在病重的皇帝跟前露出頹唐傷心來。

屋內溫暖如春,案上碧玉的寶塔中點著龍涎香,絲絲清煙緩緩溢出

皇上病容枯槁,瘦的驚人。唯有一雙眼睛不見渾濁,反而越發亮的像火一樣燒著。

商鐸望著皇上這樣的眼睛,心裡更難受了:皇上比他還小三歲,今年不過五十一,尚不到雙目渾濁無光的老年。

然而卻是無力回天的症候。

皇上見了商鐸,立時掙紮著坐起來。因動作過大不免咳嗽了兩聲,旁邊侍奉的宮女忙小心翼翼遞上一盞參湯。

榻前跪了一位太醫,忙伸手要給皇上把脈。

說來商鐸離京幾年,連皇上跟前慣用的太醫他都不認得了。

皇上厭煩的揮手:“還摸什麼脈,難道你們還能治好朕不成?”

唬的太醫冷汗涔涔,隻能叩頭。

皇上精神頭還好,隻是聲音有些虛弱無力:“舅舅,你坐到朕身邊來。”

太醫如蒙大赦,麻溜兒讓地方給保寧公,自己跪的遠一些。

商鐸行過禮在榻旁坐了,皇上凝視他良久,輕輕笑道:“果然江南水土養人,舅舅這幾年並未見老,反倒比從前在朝中更加精神了。”

商鐸默然。

確實,離開了朝野紛爭,在江南的日子散漫無拘,自然是不見暮色。

可皇上,卻是顯而易見的衰老。

皇上見他沉默,也不以為忤,仿佛有許多話攢著等著他來一般,隻是自顧自道:“可是朕卻老了許多。”

“舅舅不在京中,朕看誰都覺得疑心。連翎兒那孩子,明明是朕看著長大的,卻也不免疑心他更傾向太子。”

“要不是他自請往蜀地去呆了兩年,將京營兵權交了出來,朕隻怕要有更大的疑心。”

“可翎兒離京後,朕也沒有更適合的人選,不過是隨意拿人來填缺罷了。”

商鐸人雖不在京中,但對此事倒是知道的清楚。

女兒隨夫君往蜀地去時,曾折向江南住了幾月,以聚一家天倫。

謝翎有軍務在身,自然不能擅離,商嬋嬋隻自行往江南尋父母去,見了爹娘不免要說起這件事。

從她口中講述的京中情形,自然比邸報和書信上分明:白紙黑字的東西,許多都不敢露真。唯有口耳相傳,才能說幾句痛快話。

商嬋嬋私下對父親抱怨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先皇當年到頭來都還不曾疑過王子騰呢,結果皇上卻連謝翎都放心不下。”

“朝中除了大哥得皇上信重外,旁人無不戰戰兢兢,連太子爺都動輒得咎,五皇子再不敢碰兵權不說,哪怕跟徐進這種堂姐夫小聚都得避嫌。”

商鐸心中也明白:商馳得皇上信重,一半是自己的緣故,另一半卻是戶部的差使,不管人,不管兵,隻管錢。所以皇上才信得過。

商嬋嬋見父親沉思,又笑道:“不過皇上疑謝翎也罷,他誰不疑心呢?”

“謝翎這一走,皇上也並不信旁人——現如今京營節度使三月一換,當真是聞所未聞,開了先河——將領頻換,皇上不怕來日真有萬一,京營都調動不起來嗎?”

商鐸的思緒從遠處收回,望著病榻上皇上的臉:直到去歲皇上身體開始微恙,才將謝翎從蜀地調回,繼續任京營節度使。

然而卻將五皇子留在身旁,日夜侍疾,凡有飲食都要五皇子先親口嘗過。

無非也是對謝皇後和太子的敲打與猜忌。

皇上絮絮說了許多這幾年的事兒,不免露出倦色,太醫壯著膽子請皇上休息。

然皇上卻露出了幾分期盼的神色道:“朕記得,從前父皇駕崩之時,舅舅夙夜不離,就住在宮中陪伴朕。這次難得回京,朕叫人收拾了偏殿,舅舅住下吧。”

商鐸笑道:“這是臣的榮幸。”

然後就起身告退,預備往太後宮中請安。

皇上點頭準了:“舅舅陪著朕,朕也安心些。況且以朕的身子,也不知熬到哪一日。最後總有些話要與舅舅交代。”

商鐸眼眶一熱,忍了又忍,才勉強笑道:“皇上安心養病,自當有上天庇佑龍體。”

五日後,皇上病危。

寒冬臘月,飛雪漫天之際,所有禦醫卻都急的滿頭大汗,跪在外殿,任由冷風一陣陣吹過,將汗珠吹成冷戰。

人人都明白,皇上已至回光返照之際。商太後傷心過甚,以至暈厥,還是保寧公夫人江氏親自送回去的。

連皇上自己大約也心中有數,這回召見過太子,並未問及任何國事,隻是溫言勉勵了兩句,更道:“你是朕的好兒子,朕很放心。”

太子於榻前忍不住失聲痛哭。

皇上咳嗽了兩聲,抬手拍了拍跪在榻前的五皇子的肩膀,笑道:“讓兒也很好。”

又見謝皇後臉色蒼白立於身邊,眼尾處皺紋清晰可見,不由歎道:“咱們結發為夫妻,朕從來讚許你的賢惠之處。原本想著,若你走在朕前頭,朕便以溫賢為你的諡號。如今卻是朕先走一步了。”

謝皇後淚如雨下。

哪怕身為皇後,亦是皇上的臣子,此時按著規矩,她當勸皇上保重龍體,勿做此不詳之語。

她對著皇上,做了一輩子合格的王妃與皇後,這些話原本已然是刻在骨子裡,可以信手拈來的語句。

然此時聲噎氣堵,終究說不出口,最後隻道:“來日,臣妾便以溫賢為諡號。”

商鐸此時正帶領群臣立於殿外,雪花撲簌簌落了一身,卻沒有一個人敢伸手拂去。

林如海就在商鐸身側的位置:他從未見過商鐸這樣沉重悲傷的神色。

對旁人來說,是帝王的更迭。但對商鐸來說,裡麵將要死去的,不單是他追隨一生的帝王,更是他的親人,他的摯友,他的知己。

一時五皇子扶著哀哀落淚的謝皇後出門,又對商鐸道:“保寧公,父皇召你入內覲見。”

走過外殿跪著如同泥胎木偶一般的太醫們,商鐸來到內室。

此時隻有太子尚陪在皇帝身側。皇上已然難起身,便叫太子從他案上取來兩卷固封的聖旨。

太子恭敬奉上,皇上撫摸著兩道聖旨,對太子頜首道:“這兩道聖旨朕有未決之處,還要斟酌。等下保寧公拿出去的那一道,你務必照辦。”

見太子恭敬應下,皇上才放心道:“你去吧。”

太子哽咽難言。

心知這一彆,大約就是天人永訣。他不由含淚喚了一聲:“父皇。”

皇上一笑,慈愛道:“好孩子,去吧。”

不但太子,連金佑都被皇上攆了出去。

唯有商鐸一人坐在皇帝身側。

皇上仍舊抱著兩道聖旨,忽然直接開口道:“舅舅,你的手傷到底是真的,還是裝的?你是不是隻是裝病,為了逃離京城,逃離朕。”

“是不是你跟旁人一樣,都把朕看做那等刻薄寡恩之人,隻怕朕來日對你起疑心,所以先下手為強,早早離了朕身邊?”

商鐸麵色沉靜,一絲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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