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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水灣走不上半裡路,就到了鎮山村腳。繼續往前,走到半島西邊的沙嘴,有一座簡陋的碼頭:一截伸向河中的石棧橋。那裡是進村的正道。

碼頭沒有泊著船,也沒有等渡船外出的村民。

“小心進村,打槍的不要!”

儘管沒了腳力,有我幫忙背包,陳新的擔子減輕不少,還有心情開開玩笑。

“太君,還是先拜一拜寨神吧,保佑你不要碰上八路。”

離水邊稍遠的高處,聳立著一座孤獨的小廟。與其說是廟,不如說是一個稍大的神龕:高寬不過數尺,台基壘砌嚴整,石頂浮雕逼真,四角探出飛簷,供奉一寨之神。地上寸草不生,儘是殘損的石板岩材,使那小廟看去就如同白色大軍圍困中的一座孤城。

“凡人進寨,都要拜一拜寨神。布依族建村的時候,先打下第一根石樁,表示請來了村子的保護神,在上麵搭一個棚,就是神廟了。等到村子建成,再把廟認真的修起來——所以這寨神廟是鎮山村第一座建築,四百多年呢!”

見是本地的頭一個古跡,舒薇不禁肅然起敬,又對那廟研究了半晌,忽然發現了問題。

“不對吧,你說這是寨神廟,為什麼門楣上明明寫的是武廟呢?而且廟裡供的也不是石樁子,是個人,好象,好象是一個將軍哎!”

這小姑娘,眼可真毒,在她麵前還一點不能大意。那的確是一位武將的雕像,僅有一尺來高,頂盔貫甲,頭臉身形都模糊了,卻散發出一股威嚴之氣。

“這是關帝廟!”陳新得意的說,“我知道少數民族也拜關二哥的,布依專家看走眼羅!”

“誰看走眼了?我話還沒說完,鎮山村的寨神跟彆處的不同。那個將軍,他並不是關二哥。你們忘了鎮山村的始祖是一位漢人大將軍嗎,為紀念他,也為借他的威武蓋壓邪魔,寨神就做成他的樣子,起名武廟。你們隻看見外頭有字,你們可沒看見廟裡頭還有字。”

神像身後的牆上刻著四個字:偃武修文。字刻在那樣深的位置,筆劃又多破碎脫落,隻有眼力很強的人才注意得到。我坦然接受舒薇對我投來的欽佩目光,肚裡卻好笑:若不是早知底細,以我老眼昏花,哪能看得見!

兩位大學生咬文嚼字,品咂話中涵義,聯想起將軍當年拋棄武功官職,紮根貧困山區,親身促進民族和解的業績,交口讚歎了一回。

他倆都向寨神行過了禮。

輪到我時,恰好起了一陣風,風很輕微,卻恰好將一粒沙礫送進我的眼中。淚水頓時模糊了視線。神像變大了,隨著我揉眼的節奏晃動起來,模糊的麵目生出五官,嘴巴開合象在說話。風持續不停的吹著,將類似歎息的聲音吹入耳廓,歎息中漸漸加入聲調,變成一種有意義,卻無法聽懂的語言。那一瞬間我象被催眠,又象被夢魘,胸前的那件東西被吸住了,它牽扯著我不由自主的朝前走去。我走上台基,走進空空的殿堂,而那殿堂的主人也走下他的座位,以赳赳武夫的步態朝我迎來。他擎著劍,兩把劍,他將雙劍交疊托舉過肩膀,象是要發力朝我投擊……

幻覺即刻消失。我眨眨眼睛,沙礫被淚水衝走,視界又恢複了正常。我仍站在原地,一步也沒有邁出過。

“你行禮的姿勢很特彆呀,也是布依族的風俗嗎?”

舒薇大感興趣的問我。

我低頭一看,自己一隻手正按著胸口,按著襯衫裡麵那件扁圓的硬物。我多年的習慣,條件反射一樣精確,每遇到緊張或者情緒激動,就要摸一摸它。

我放下手,很輕鬆的吐一口氣,衝她神秘一笑:

“是啊,這是離鄉背井的布依人回到家鄉村寨的時候,敬偈祖先的禮節。”

鎮山村的格局:一條兩米多寬的石板路,從河邊碼頭通向山坡頂,與中央場壩相連。再往東通向大朝門,沿途分出蛛網似的深巷,百十戶人家。村中有一棵大櫸樹,五百年。

陳新警告過舒薇,本鄉的村寨遠看風情動人,一進村,氣味可常要悶煞人,他們那邊的苗寨就是這樣,教她先準備好手絹護鼻。舒薇被他說的有些惴惴,現在發覺情況兩樣,由衷的高興,方才信了我火車上的話——“布依族講衛生。”

可對一個村莊而言,這裡的空氣似乎也太乾淨了些。除了潮氣,聞不到牛糞,雞屎,豬欄的氣味,聞不到人家燒柴薪的嗆人煙氣。山上山下,見不到一隻蒼蠅在飛。時過中午,卻沒有一戶人家的煙囪在冒煙,爐膛在冒火,村中人好象實行著寒食。

難道這是他們過六月六的風俗,要象過清明節一樣節製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