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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的呼吸,換掉胸中吸自天南海北,唯獨沒有此間一隅的空氣。我又感到如下車時踩在鐵軌路基上那般酒醉的微熏,而且更強,更烈,連眼眶也不禁潮熱起來。

村寨顯示出一種樸拙,靜溢,和神秘的美。霧氣在街巷裡彌漫,到處纖塵不染,印著有深有淺的水漬。石板道,石板房,石板砌的街牆,一切都是石頭,無須儘述,一個灰白的世界。我想起舒薇“石雕”的比喻果然恰當,沒來由的感到一陣陰寒。

村民來來往往,牽牛的,擔東西的,各忙各的活路,很少聽到說話聲。路過的人都朝我們看,目光說不出是好奇還是警惕。

我向他們回望,尋找能夠顯示某種淵源的特征。每一張臉各不相同,又都千篇一律。除了貧窮,我找不到彆的特征。

我埋下頭,輕輕的對旅行包說:

“你們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們的故鄉和鄉親啊。”

到處是觸目驚心的貧窮。奇怪的是,在沒半分現代化痕跡的古老村寨,卻唯獨通得有自來水。半空架設的鐵鏽的水管往來縱橫,通向各家各院。原來每座房子的後牆都多出來一間無門無窗的小屋,看石材的顏色新修沒多久,水管就從那裡進出。那些古怪的凸起物樣子很難看,破壞了原先的建築美,放在城裡該算違章亂建,理所當然受到了舒薇的批評。

更古怪的是,村裡有了自來水,村民卻仍在井裡挑水,洗衣服。

“那不是自來水,”一個正在提水的中年男人這樣回答我們的疑問,“那是溫泉。”

“溫泉?”舒薇和陳新一起看我,我從沒對他們說過鎮山村有溫泉的事——實在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聽聞。

“你們不曉得溫泉?”那人頗有點得意的用腳踩了踩地,“溫泉就是地底下的熱水噻——不用燒就是熱的!才挖出來的,村長說的,還有地質隊的人,村裡頭好多人都說,溫泉水裡麵有礦物質。洗溫泉,有好處噻。”

怪不得,水管是用來引溫泉的。那時天氣陰涼,甚至偏向於冷,誰都沒有泡澡的欲望,再說溫泉這種東西也實在太過平凡。我想起首先該解決的問題,便問他哪裡可以住宿。

“村民家裡頭,各家都可以住。村長喊大家把空的房間騰出來給旅遊團。”

“哦,這麼說你家也可以住羅?”陳新爽快的說,“那就上你家吧,好多錢?乾淨不乾淨?”

“我家不行的,早就著旅遊團包了噻。”那人臉上第二次顯出得意的神色,他又進一步透露,不單他家,他所有的親戚,所有的鄰居家都被旅行團包下了,實在沒辦法招待我們,抱歉得很。

那男人提水上來,傾倒在一隻桶裡,將扁擔連同另一隻盛滿水的桶一起穿了,搭在肩膀上。我剛想起該要問他一些彆的事,他已經離開井邊,挑起水桶顫顫悠悠的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人好象是在夢遊一樣,而他所說的話也全都是夢話。

隻好另尋住處。誰知,問到的每戶居民都是一種回答:不行的,著旅遊團包了,旅遊團要來。人人都洋溢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之色,對那個規模龐大的旅遊團即將光臨本家一事顯得莫大的榮幸。

旅遊團要來。看看這村子,哪裡也找不到遭受旅遊經濟蹂躪的跡象。除了乾淨,山上山下,竟沒有一間飯館和賣特產的店鋪,沒有起勁招呼的店老板,沒有遊弋的私家導遊。甚至沒有遊客。除了我們,鎮山村就見不著一個外人。

三個人坐在場壩的石條凳上歇腳,議論這古怪的情形。所謂場壩,就是山頂用長條石砌成的一塊長方各十數米的空地,附近有幾座宏大的建築:西麵是一座廟,東麵是一所小學,南麵是村公所。

“他們說的旅遊團,就是路上見的那一撥人羅?”舒薇納罕的說:“奇怪呀,他們四個輪子的還跑不過我們四個蹄子的,怎麼我們都到了半天,還不見他們的影兒呢?”

陳新說:“肯定是被導遊又拉到什麼定點單位買東西吃飯了。雖說跟了旅遊團不自由,起碼食宿有保證,萬事不操心——可他們怎麼包得下整個村子呢,那一車人馬也不過四十幾號,這裡的房子要一百間也不止啊。多半還有彆處的團也要來。”

我說:“等吧,等他們來了,也許會有辦法。他們總是多訂下房間,好騰挪的。”

大家都往遠處眺望,隻見村寨周遭群山環抱,山上全是林深樹密,望不到公路的跡象,也聽不見汽車的聲音。正懊悔著在石板哨不該拒絕那個導遊的邀請,就在這時,身後冷不丁響起一個渾濁的喉音:

“我家有地方,你們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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