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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回頭

要說所有人都能平靜地接受竹下秋的離去, 也不儘然;但在表麵上,武裝偵探社的一切事務逐漸歸於正常的軌道, 沒有人再特意提起竹下秋。

生活總是這樣,不管失去的事物在當下多麼叫人悲痛欲絕, 時間的流水也會橫衝直撞地踏平那些情緒向前奔湧而去, 隻餘下悲傷的暗礁在河底沉默。

幽靈暗殺者的死亡轟動了整個殺手界, 不知有多少擅於結仇的政界和商界大人物暗中鬆了口氣。

外界不乏對傳奇幽靈殺手死因的猜測,不過少有人能猜到那個堪稱鬨劇的真正原因——死於其上司港口黑手黨首領的懷疑猜忌。

知情者們不約而同地對這個不怎麼光彩的理由保持了緘默。

阪口安吾也未將這個理由記入異能特務科的檔案內。歸根結底, “虛無”的異能力太過特彆,竹下秋的生死以及背叛與否不能僅從當下的維度來看待, 最終他便寫下“幽靈行蹤不明,疑似脫離港口黑手黨”的字樣。

而福澤諭吉內心未嘗沒有遺憾, 對竹下秋這個或將成為偵探社一員的頂尖強者。

站在武裝偵探社社長的角度, 他對於森鷗外趕儘殺絕的做法不能苟同。這不僅過於狠毒,而且對竹下秋而言太不公平。

但易位而處, 如果他是森鷗外,他也無法對竹下秋這樣的下級放心。

一是竹下秋的實力過於強大,幽靈和虛無, 誰不忌憚一二?他若反水,輕而易舉就會給己方造成重大損失。

二是幽靈暗殺者殺人無數,收割性命如呼吸自然。上級的命和死於他手的任何一條人命並無分彆,沒有哪個領導者會喜歡自己的生死取決於下屬的一念之間。

第三就是太宰治。

福澤諭吉清楚,竹下秋全心全意地愛慕著他的部下太宰治。這種全心全意的單純在某種程度上是極其可怕的——一個殺人如麻的人,會為了另一個人傾儘所有、毫無保留。

假如竹下秋的內心除了太宰治以外沒有彆的堅持, 那麼福澤諭吉可以斷定,太宰治死亡之日,就是竹下秋大開殺戒之死。

作為太宰治所在陣營的一方,福澤諭吉尚且不敢信任竹下秋,更彆提與太宰治和武裝偵探社對立的港口黑手黨的首領。

這樣一個以太宰的生命為倒計時的不定時-炸彈,福澤諭吉無法信任,也不會接納他作為武裝偵探社的社員。

換句話說,假如當竹下秋接到對抗武裝偵探社的命令時,他轉身背叛了港口黑手黨,轉而投向己方,那麼福澤諭吉不會同意他的加入。

因為他的行為完全出於“不傷害太宰治”,除了這個原則,其餘的事情,包括收留他數年的港口黑手黨,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假如未來有一個需要犧牲太宰治來拯救世界的選擇,毫無疑問竹下秋會為了太宰治屠儘全世界。

武裝偵探社不能接受這樣的人。

竹下秋固然可以保全自己,但與此同時,他在港黑和武偵二者中間將無處立身。

幸而竹下秋沒有這樣做。

他非但沒有背叛自己的立場,並且以“死亡”證明了自己。

至此,謹慎多疑的森鷗外才能相信竹下秋的忠誠,心懷顧慮的福澤諭吉也看清了他的心性。

然而幽靈已歸於虛無。

猜忌種種因虛無而起,最終也消散於虛無。

這是個死結。

“社長,您在想什麼?”

秘書春野綺羅子見社長久久出神,笑著問道。

“啊,在想竹下君。”福澤諭吉道。

“竹下君啊……真的是可惜了。”春野綺羅子歎道。

“你覺得竹下秋心性如何?如果他還在,他能通過偵探社的入社測試嗎。”

溫婉的秘書抿嘴笑了:“那當然了。實話對您說,竹下君是我見過最單純易懂的人了——拋卻幽靈暗殺者的身份來說的話。和太宰先生幾乎是兩個極端呢。”

單純易懂麼。

“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沒辦法對他心生惡感,這樣的念頭實在難以控製——難怪太宰先生這樣喜歡他。”

她輕聲細語道。

福澤諭吉:“太宰喜歡他?”

“該是喜歡的吧。”

太宰和竹下因為立場問題不得善終已經是必然的結果,他們此時在社長辦公室內談論起來倒不必避諱,隻是多少有些唏噓感慨。

福澤諭吉想,太宰治此人心思複雜,從他兩年前加入武裝偵探社至今,他都不曾相信這個年輕人本心向善,他隻是因為某些原因願意這麼做罷了:“還活在世上的時候,做一個救人的好人。”

而這樣一個心思難以捉摸的部下,在這兩年間近乎赤-裸地表露心意,叫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對竹下秋的依賴——當太宰成為幽靈暗殺者一道安全枷鎖的同時,竹下秋也成了讓他堅守下去的籌碼。

然而當竹下秋離開,太宰的表現卻出人意料。他可以像個沒事人一樣提起竹下秋的名字,看不出什麼特彆的留戀和傷感;竹下秋不在,他反而沒有去故意挑戰各種自殺方式了。

這點讓福澤諭吉動搖曾經的想法的同時,也讓眾人困惑。

春野綺羅子那句“他是喜歡竹下秋的”,後麵也多了個“應該吧”。

“應該是吧。”春野綺羅子道,“有人把情感流露在外,有人把情感埋藏在心裡,旁人哪裡知道人家的喜歡有多少呢。”

福澤諭吉垂下眼,“你說得沒錯。”

他舉杯抿了口茶,道:“好茶。你的手藝又進步了。”

一語帶過這個話題,掩下了相對秘書的感性,更為理性的上位者思維方式。

春野綺羅子果然中斷了這個話題,驚喜道:“謝謝社長,您過獎了。”

茶梗在杯中浮沉,宛如人生浮萍般浮沉不定的命運。

算計謀劃所有如太宰,都無法阻止竹下秋的離開,那未來失去了竹下秋的太宰將去往何處,又怎麼是他區區一介粗人能揣度的。

隻能對那個青年的離去歎一句可惜罷了。

為竹下秋,也為太宰治。

*

竹下秋不在之後,太宰治過得無比正常,但又無比不正常。

大家覺得武裝偵探社裡少了什麼,這種感受很大部分來源於那個事事依賴竹下秋的懶散同事變得“獨立自主”了。

要是放在多年前,“太宰治依賴竹下秋”,這簡直像個笑話。

在港口黑手黨,十四歲的竹下秋是那樣殷切熱切、不顧一切地追逐著十六歲的太宰治,儘管遭遇無數次冷眼拒絕,還是想儘辦法圍繞著他打轉。

他依賴那個人,依賴到隻要失去他就要死了。

但換成二十歲的竹下秋和二十二歲的太宰治,對著隻要秋一出差就鬨脾氣的太宰,武裝偵探社眾人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是秋在依賴太宰。

雖然秋在很多情況下會縱容太宰,但在原則性的問題上他不會胡鬨,比如自殺和殉情。

反倒是太宰一次次踩在秋的底線上蹦躂,他們都能看到秋絞儘腦汁地請假時候的絕望。

“太宰先生……上次已經拒絕過boss了,這次也很快,真的很快就回來。”

“太宰先生,在我外出期間請保持通訊聯絡的順暢,不要試圖定時發送短信來打時間差去自殺,我會生氣的。”

“太宰治先生。”

青年加重了語氣,“您看著我,覺得我像是國木田先生那麼好騙嗎?”他揉了揉眉心,字字句句都是譴責,“因為手機太燙,把它丟進水裡降溫所以沒有及時和我聯係這種話,您怎麼說得出來??”

“太宰先生,不要挑戰我的耐心。不然您就會知道,我對您的耐性有多好。”

聽到秋的前半句以為他們要吵架而興奮起來武偵眾:“……”

算了,意料之中。

秋對太宰有種超乎尋常的包容,遠遠超出了普通戀人間通常的範疇,大家以為這是秋對太宰心意的見證。

而太宰對秋的喜歡,則體現在當他站在竹下秋身邊時,他才像個正常人。

很奇妙,太宰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使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但每當他碰到竹下秋時,他的特殊之處就被溫柔注視著他的竹下秋完全溶解了。

竹下秋就好像是太宰治墜落的網,是他的繃帶下清涼的藥膏,是河灘穀底嶙峋亂石上一床柔軟的棉被。

武裝偵探社的眾人不知道,竹下秋對太宰治這份奇妙的溶解源於他陪伴了太宰治十八歲前最幽深那幾年。

也正因如此,太宰治明了竹下秋自誕生起一路的軌跡因自己改變,他懂得竹下秋正如竹下秋懂得他。他們是彼此的鏡子,他從竹下秋身上體會到了獨一無二的歸屬感。

這份歸屬感外顯出來,便是在武裝偵探社眾人眼中“格外的膩歪”“任性到分手活該”“秋這都能忍你真是不可思議”。

竹下秋一旦離開,太宰表麵上看似沒有異常,但缺失了半身,本來就是一種顯而易見的異常。

可這有什麼辦法呢?

竹下秋確實走了。

那個大家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對太宰生氣、永遠陪在他身邊的青年就這樣消失了,太宰再次變成了孤身一人。

至此,被竹下秋的溫柔長久包容著的太宰,再次與這個世界孤獨對視。

*

夜勾得人思緒萬千。

“你到底喜不喜歡竹下秋?”

某個月光清淺的深夜裡,太宰脫下外套,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突然想起了一根筋的搭檔曾經問過他的問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原話是:“談戀愛就要有談戀愛的樣子啊!如果你喜歡他,就多體諒他一點!一天天耽誤彆人工作還理直氣壯的像什麼話!!”

附贈黑臉的典型國木田牌咆哮。

初時國木田看不下去太宰和秋的相處模式,作為旁觀者忍不住說道太宰。

結果太宰反駁:“哪有談戀愛,秋還在追求我啊?”把國木田倒被氣得半死。

通過“你到底喜不喜歡秋”這個話題,太宰圓滿達成“今天也惹怒搭檔且挨搭檔的揍”的每日成就。

那時候是打哈哈混過去了,那麼他有沒有喜歡過,甚至愛過秋呢?

沒有一個人在床頭陪聊陪-睡,太宰隻好自問自答。

“光說‘愛不愛’卻不談‘**’、‘衝動’以及‘行動’,著實是無聊空洞的話題。”

他對著空氣喃喃道。

當秋說“愛”的時候,他在想什麼?

太宰治記得竹下秋彎彎的眉,湛藍的眸,翹起的眼角,上揚的唇形,潔白的牙齒。神色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他說:“我愛您。”

他同時也在說:“您真好。”“您真帥氣。”“請您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您受傷了我會心疼。”“我不會答應殉情的,我希望能和您一起活下去”等等許多話。

“那可不夠啊秋。”

太宰的鳶眸在黑夜中變得幽深。

重逢之後兩度春秋的朝夕相處,他們作為成年男性,對彼此都有滾燙的**,隻是兩人擅於隱忍。太宰感受過竹下秋許多次壓抑而熱烈的愛意,但他的克製常在衝動前,於是他們從來沒有做到最後一步。

太宰治也有過晦暗的**。

他愛不愛竹下秋,他不知道。但對秋不止一次地心動過,這是絕對的事實。

從什麼時候起,他看著長大後的秋就移不開眼了呢?

太宰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好像憶起了某次接吻的溫度。

那一次秋的反應激烈得超乎預料,秋用拳頭打倒了他,騎在他身上。

那雙碧藍色的眼眸滿是受傷,帶著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孤注一擲的決絕凶狠地鎖定了自己。

藏青發青年悲傷又絕望,可他雙眸明亮得像一團幽藍色的火,“呲啦”一下,燙得太宰的心臟不規則地撞擊起來。

他當時頭暈目眩,肺部火燒火燎似的,喘都喘不過來,心跳卻在那一刻忽然失控了。他被那個青年的眼神燙到渾身發麻,指尖顫栗。

……好美。

太宰治心底不由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