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您所願(1 / 2)

72.如您所願

我在一棟老舊的雙層閣樓中醒來。

醒來時,我聽見有人在呼喊:

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

太宰……先生……

太宰治。

所有景象破碎而後重組, 色彩褪去又鋪開, 不停變幻的時間與空間終於定格成清晰的畫麵。

在醒來前無儘混亂的世界裡, 有個聲音在我耳邊不停地重複同樣的音節, 我無法理解這些音節是什麼含義,為什麼出現,誰在發聲。

後來意識逐漸增多,我才發現一遍遍不厭其煩重複這幾個音節的人正是我自己;也發現了實際上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它隻在我心中回響。

太宰治。

太宰先生。

這幾個音節究竟是什麼?

為什麼念起它們的時候, 心臟的位置隱隱發燙,那份沉甸甸的溫柔和熱切遠遠重於魂靈本身可以承載的重量。

我無比想要探尋這個疑問。然而我見不到自己的形體,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隻有間或擁有的思考能力讓我意識到自己並非一團空氣,而是一個魂靈。

是的,我並非時時清醒著。我有時候會陷入混沌, 喪失邏輯能力和判斷能力,隻能糊塗而茫然地待在空氣裡。

那個時候,連空氣仿佛都在排斥我。是我的誕生擠占了周圍的空氣麼?不然為什麼像是被擠壓, 又像被撕扯。

每一次喪失意識,我以為自己就要消散了。但我終會醒來, 在無數次莫名其妙的對“太宰先生”的呼喚聲中醒來。

我痛苦又茫然。

我究竟為何醒來?又因何存在?

這個世界就連空氣都容不下我。

的確, 我是魂靈,能上天入地 ,能無所不往。

但誰來告訴我,為什麼我要醒來?

難道我存在的意義, 就是遭受這無止境的空虛和慘痛的折磨嗎?

為什麼……偏偏是我?

我醒來的閣樓周圍荒草叢生,人跡罕至。

那個房間空蕩又寒酸,還有激烈的打鬥痕跡。不過這都與我無關。

我在意識清醒的短暫時間內,斷斷續續地飄離閣樓,去往人群聚集地。

尋找一個答案。

人群鮮活的喧鬨聲讓我很不好受。我下意識以為我和人類不是同樣的物種——尤其是他們身體各個部位一次次穿過我的時候。

他們的嬉笑怒罵成了刺耳的轟鳴,四麵八方窸窸窣窣向我湧來,給魂靈以幾近窒息的壓迫感——雖然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需要呼吸。

突然,疼痛再度襲來。

意識被扭曲的強烈撕扯感讓我想嘶吼尖叫、崩潰哭泣。可我隻是魂靈,我連像人類一樣抱頭蹲下來發泄都做不到。

“太宰先生……”

無論你是誰,求求你快出現。不然,讓我死了心、徹底消失也好啊。

我已經……

撐不下去了。

*

“太宰先生出去了嗎?”

“是的呢,一大早就往街頭酒館那邊去了。”

終於,我趁著清醒艱難地打聽到了一家名為“武裝偵探社”的公司,據說太宰先生就在裡麵。

見到他之後,執念消散了,就離開這裡吧,放棄這苦痛的掙紮。

我默默地對自己說。

應該沒有什麼能叫我為之忍耐了……

“太宰先生,國……國木田先生正在滿大街地找您!”

白發的少年氣喘籲籲地衝進酒館,似乎在試圖提前通風報信。

然而酒館門口前腳接後腳地進來了一個戴著眼鏡的黃發男人:“太宰!!怎麼又跑來喝酒!你想喝死自己嗎?就算秋不在了,你也犯不著這樣沒節製地喝!喝出事來我可不管你這混賬!”

我跟隨他們而來,目光落到那個人身上。

他就是太宰,他們叫他“太宰先生”。

那是個棕發鳶眸的年輕男人,渾身纏著雪白的繃帶,像是傷病未愈,臉上卻掛著懶洋洋的笑。他靠在酒桌邊,姿態慵懶,周身有一種極吸引人的特殊氣質。

在見到他的刹那,我的思考力和判斷力完全罷工,全宇宙的流浪行星一同墜落擊中了我的靈魂,我的意識被炸得一片空白。

……

我記起來了,我全部記起來了——

我是竹下秋。

太宰先生,就是我即使在地獄中被折磨了一千一萬遍,也要回到他身邊的存在。

太宰治。

太宰先生。

他是我的太宰先生啊!

與此同時,我看見了自己半透明的身體,當我記起我是誰的時候。

但是,除了我自己,仍然無人能見。

我攤開手掌看了看,然後捂住自己的臉,把臉埋在雙手中,吸了吸鼻子。

竹下秋,你怎麼能忘了呢?

*

“秋?”

酒桌邊的男子歪了歪腦袋,疑惑地反問了句。

我以為他在叫我,下意識想要應答。然而消失在虛無的聲音讓我清醒過來,也發現了太宰的語氣並不尋常。

國木田獨步皺眉:“秋怎麼了?……你該不會醉得連秋是誰都不知道了吧?”他看了看窗外,“現在可是大白天!”

“……秋是誰?好像印象中有這麼個人來著。哎呀,年齡大了記憶力反而衰退,真叫人困擾。”

出人意料地,太宰的反應是真實的疑惑。他放下手中拎著的酒瓶子,看向中島敦,笑著問道:“年輕的敦君,你能告訴我,國木田君口中所說的秋是哪位嗎?”

……是我啊,太宰先生。

他難道把我忘了嗎?

而麵對太宰的發問,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都驚呆了。

國木田:“你說什麼?”

太宰:“我在問敦君,秋是誰。”

國木田一時語塞,順著太宰的視線看向中島敦。

中島敦磕磕巴巴道:“是您的,呃,您的……同居者!對,同居者。還有戀人未滿和相互追求的關係!”

他說完,緊張而期待地看著太宰治。

然後太宰哈哈一笑。

“原來是同居者啊。帶人回家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啦,有一兩個記不清楚也很正常。至於追求者……”

太宰用手指撥弄了一下他蓬鬆微卷的棕色發絲,一點也不羞澀、落落大方、甚至帶有一絲炫耀意味地道:“那就多到數也數不過來了呢!”

我:“……”

太宰俊美的臉上沒有紅暈,說話時條理分明、口齒清晰,看上去沒有醉態。

那就是說……他說這番話是認真的。

國木田獨步瞬間暴跳如雷。

他像是聽到什麼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拎著太宰的領子狂噴唾沫:“你在開玩笑嗎太宰!什麼叫經常帶人回家,你怎麼能把秋……”

中島敦也滿臉震驚。

……

麵對這個無比荒謬的事實,我遲鈍地想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太宰說的“舍不得秋”,就是這樣舍不得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他用這樣輕佻的語氣說起我了,自從他承認我為未來的戀人後。

太宰的說法太過浮誇,讓我意識到了什麼。

所有關於他的回憶一齊翻湧上來,那無數次隻有我們兩人的夜裡,呼吸的頻率都是默契,哪裡容得第三人插入。同居即是我們兩人的生活,他怎麼可能帶彆的人回家過夜。

太宰先生,你究竟是在騙國木田中島敦,還是在騙你自己?

*

太宰攤了攤手,聳聳肩:“啊呀,是玩笑啦,突然想捉弄一下國木田君和敦君,試探試探你們的反應而已。我怎麼可能不記得秋呢……”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國木田獨步揍了一拳。

國木田獨步帶著憂慮操心來,帶著滿腔怒火走了。

餘下製服裝的白發少年站在原地,臉上掛著單純的糾結:“那個……同居者和追求者很多這件事,也是玩笑嗎?”

“呃,我完全沒有質問您的意思,我隻是……”

“假的。”太宰晃著酒瓶,慢悠悠坐回位置上,“隻有一個。”

“哦……”

從來隻有一個。

*

太宰把中島敦趕走了。

太宰其實沒有喝得很多。那一瓶酒他從清晨喝到了午日高懸,而我坐在他對麵的座位看他。

太宰喝著喝著,有時突然將陶瓷杯對著堅硬的桌麵比劃,再對著自己的動脈比劃。

看得我膽戰心驚。

“太宰先生,您想乾嘛?”

我碰不到他,就算他要自殺我也阻止不了,隻能暗自憂愁。

太宰的人緣不錯,當酒館裡彆的酒客喊他“太宰”的時候,他會笑容自若地對他們打招呼。

老板還對他打趣:“太宰先生,要不要來瓶牛奶解解酒?”

太宰笑著搖搖頭。

老板的話讓我意外,太宰也在酒館點過牛奶啊,那他以前還取笑我呢。

太宰還不止一次地突然把手伸進米色大衣口袋裡,摩挲一陣後再拿出來。

我想問問他口袋裡是什麼,但沒法問出口。

太宰把國木田獨步和中島敦趕走後再沒人來找他。

下午,太宰伸了個懶腰,悠悠地來到繁華街,逛街。

我走在他身側,儘全力克製住隨時可能崩潰的意識。

突然,太宰跑起來了。我正想跟著他飄向前,忽然一陣眩暈,再也控製不住眼前的世界變得支離破碎,所有意義變得抽象起來。

等我從意識破碎中掙紮回來,發現我正蹲在太宰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