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西院的時候, 宋晚玉差點就把小刀什麼的給忘了。
霍璋正坐著四輪椅, 靠窗往外望著,不知在看什麼。見著宋晚玉來了, 他抬了抬眉梢, 仿佛有些驚訝, 唇角卻微微的彎了彎,隱約是在笑。
宋晚玉也不知他訝異什麼,笑什麼,隻是被他這般看著, 不覺便也緊張起來,握著小刀的手心微微有些汗濕, 適才路上想好的說辭也都忘得差不多了。
好在, 經了這麼多日子,霍璋如今大概也十分了解宋晚玉的拙嘴笨腮,見她入門來便主動開口問道:“你是來給我送刀的?”
宋晚玉怔了一下,然後點頭,又看他一眼,試探著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來要這個?”頓了頓, 又問,“是有什麼用嗎?”
霍璋的態度仍舊是十分坦然,說起話來也是沉靜如舊:“整日裡坐著也是無趣,我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哪怕是打發時間也好。”
宋晚玉想了想, 還是沒想出有什麼事是需要刀具的。所以, 她有些遲疑,猶豫著追問道:“比如說?”
霍璋並未立時應聲,而是微微側過頭,凝目看著宋晚玉。
宋晚玉並不是個會掩飾的人,或者說當她麵對霍璋時總有一種不加掩飾的笨拙與認真,她的猶疑、擔憂、小心並且關切都寫在臉上。
霍璋一眼就能看出來。大概也是看得太清楚了,以至於他總是無法忽略或是當做看不見。
所以,霍璋頓了頓,還是開口解釋道:“我手上的經脈才接好沒多久,現下拿東西並不是很穩。所以,我便想著先拿小刀做些雕刻,就當是練一練手。”
“這樣啊。”宋晚玉很輕易的就相信了霍璋的話,主動將那柄才拿到手的小刀遞了過去,又道,“要做雕刻的話,這刀怕是不大好用。要不我叫人給你準備些工具吧?還有木料,是不是也要準備?”
宋晚玉越說越覺得要準備的東西還有許多。
霍璋聽著聽著,不覺搖頭,開口攔下了興致衝衝的宋晚玉:“不必了!隻是練練手罷了,不必這般大張旗鼓。”
宋晚玉便又轉頭去看他,眨巴了下眼睛。
霍璋慢慢的將那柄小刀收了起來,見她這呆呆的模樣,忍不住的彎了彎唇角,便道:“要不然,我們還是先上藥吧?”
也對!今日還沒來得及上藥按摩呢!
“也好!”宋晚玉立時頷首,乾脆應下,正要去打熱水來給霍璋熱敷,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自己從孫太醫處要來的膏藥,連忙從自己袖中中取了出來,遞過去,“先前那盒治外傷的膏藥看著就是烏漆漆的,抹上去後擦洗也不方便,這回改成淡色的了。這樣,用起來也方便些,你看看.......”
霍璋微微頷首,伸手接了那盒藥卻沒有細看,隻隨手擺到了一邊。
宋晚玉見了,就覺得霍璋這態度很不端正!
事實上,宋晚玉也能看出來:上藥這事,霍璋更偏向於自己動手。若非經脈處上藥還要佐以按摩,隻怕霍璋也是要自己來的。這倒也沒什麼,雖然宋晚玉是很想給霍璋幫忙,可若是霍璋不願意,她當然也不會強迫對方接受自己的幫忙。
可問題是:霍璋他自己上藥時就很不上心——孫太醫原本準備的那兩盒膏藥,用於經脈接連的那盒膏藥都已用了大半;而另一盒用於舊傷祛疤的膏藥卻還有大半,由此也能看出霍璋自己上藥時有多麼的敷衍了事。
宋晚玉越想越覺得不放心,伸手將那盒被霍璋放到一邊的膏藥又拿了起來,認真與霍璋說道:“畢竟是太醫新調製出來的膏藥。也不知好不好,不如先試一試藥效,再做考慮?”
霍璋頓了頓,轉目去看宋晚玉。
宋晚玉大著膽子,很難得的睜大眼睛,也看了回去。
霍璋忍俊不禁,露出極淡的笑容,便道:“好吧。”
宋晚玉沒想到他這麼快就鬆口了,忍不住的眨了眨眼睛。
霍璋便又重複了一遍:“好。”
宋晚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打開藥盒,真要伸手沾藥,忽然想起還沒淨手,連忙又放了下來,道:“我先去淨手,順便端盆熱水來給你熱敷。”說罷,不待霍璋應聲,她便匆匆的跑了出去。
霍璋看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收回了目光。
他臉上神色很淡,沉靜的就像是深夜裡映照月光的湖泊,幽深靜謐。而他握著扶手的手微微收攏,隻一瞬,很快便又鬆開了。
大約是一刻鐘後,宋晚玉便端著熱水回來了。
她先將盛著熱水的金盆放在一邊,拉了霍璋的手浸入水中泡著,然後才又將適才放下的藥盒拿了起來,指尖沾了沾半透明的膏藥,往霍璋臉上的長疤抹去。
大約是因為膏藥是半透明的,抹在疤痕上時,不僅沒遮住疤痕,反倒能夠更直觀的看見這道略顯猙獰的疤痕。
宋晚玉的指尖碰著疤痕,指腹碰觸著那凹凸不平的皮膚,忍不住頓了頓——哪怕是看過這麼多次,甚至這也不是她第一次觸碰,可是每一次的觸碰仍舊如第一次那般,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
就好像是有人也拿鞭子在她臉上抽了一下,令她既難受又疼痛,難受到極點的時候,再見不得鞭子,甚至還將天子這些年送她的馬鞭、九節鞭等都給丟了出去,再不想看。
.......
霍璋並未去看宋晚玉,但他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她目光的停頓,以及柔如軟玉的指腹在他臉上那處傷疤上緩緩摩挲。
霍璋很清楚自己臉上的疤痕有多深多難看,甚至還嚇哭過不懂事的小女孩。
他也十分明白:哪怕日日塗抹膏藥,這麼深的疤痕也是很難徹底祛除的。所以,他在這件事上一向不怎麼上心。
可是,宋晚玉此時就站在他麵前,很認真、很認真的給他上藥。
她的觸碰非常小心,仿佛是觸碰著什麼易碎的東西一般,小心翼翼的。
以至於,霍璋難得的想起了一些舊事。
他少時便隨霍父去軍中曆練,留在洛陽的時間並不多,又因交遊廣闊,留給洛陽家人的時間就更少了,很少有機會能陪在霍母身邊。
事實上,霍父也不喜歡讓他與霍母太親近,他希望自己的獨子能承繼他的事業,做君王手中最鋒利的刀劍,以身為刀刃,護衛家國與百姓。而刀劍是不需要有太多柔軟、太多感情的,需要的是一百遍一千遍的打磨。
霍父並不願意讓獨子養在婦人膝下,養出些不好的習性,等霍璋三歲時便將他帶出正院,帶他去軍中見識與曆練。
所以,霍璋與霍母的感情其實並不十分親近。
霍母獨自留在洛陽,時常見不到丈夫與獨子,總是十分寂寞,偶爾也會與人抱怨丈夫與獨子的冷淡。直到後來,她老蚌含珠的生了幼女,這才終於露出了些許歡顏。
記得有一年,霍璋從外頭回來,正要去正院與霍母問安,路過花園時恰巧遇見了抱著幼女出來散步賞花的霍母。
霍母難得的露出笑容,抓著幼女柔嫩的小手,在花瓣上輕輕的撫了撫,教她道:“你看,這是牡丹!”
小女孩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認真的看著她。
霍母不禁又笑起來,收攏手臂抱緊了懷裡的孩子。然後,她又用手指替小女兒捋了捋頰邊的碎發,輕輕的揉了揉她的臉蛋,小心翼翼,愛惜無比。
小女孩眨巴著眼睛,也露出笑容,脆聲叫她道:“阿娘!”
霍母愛的不行,不禁低頭在她頰邊親了親。
霍璋站在不遠處,默默地看了,許久沒有出聲,然後便又轉身走了。
........
那時候的霍璋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想的是什麼,隻能理智的分析:他覺得自己應該不是羨慕或是嫉妒——畢竟,他與霍母感情並不十分親近,而霍母這些年一直寂寞,能在幼女身上得到些微歡樂,他為人子也該覺得高興才是。
他隻是.....隻是有些不大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見過霍母那樣的笑,那樣珍惜而愛憐的觸碰。
他第一次知道,當一個人心中溢滿了柔情時,連指尖都是帶著珍惜與小心的。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霍母臨死前,抓著他的手腕逼他發誓活下去,用沾著鮮血的手指摩挲著他的臉頰時,他就明白了,霍母也是愛著他的。
.......
宋晚玉的觸碰令他想起那些往事。
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哪怕是坐在四輪椅上,霍璋的大腿肌肉仍舊下意識的緊繃起來。但他仍舊沒有出聲,仍舊是端坐著,勉強維持著自己麵上的緘默與冷淡。
直到宋晚玉慢吞吞的上完了藥,要來解他的衣服,霍璋方才伸手按住了她的手:“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這話他最開始時也說過。
宋晚玉已是不大信了,氣鼓鼓的瞪著他。
可霍璋態度堅決,宋晚玉對著他的時候總是很難強硬到底,隻好起身去淨了手,又拿了另一盒膏藥,抓著他的手腕給他上藥。
宋晚玉抓人手腕時,習慣性的用手指試了試手腕粗細,忍不住道:“這都這麼久了,你怎麼還這樣瘦!”手腕仍舊是細伶伶的,握著的時候似乎就隻抓著了一把嶙峋瘦骨。
霍璋看著她氣鼓鼓的臉頰,擱在盆中的指尖微微動了動,語氣卻依舊淡定:“也沒有很久吧?”
宋晚玉想了想,確實是兩個月不到的樣子,好像也不是很久。
但她還是要說:“可這都快兩個月了,你都沒有胖起來!”明明她一直都很認真的在盯著霍璋吃飯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胖不起來?!
就這麼點時間,無論是胖了還是瘦了,霍璋其實覺得估計是看不大出來的,但他並沒有反駁宋晚玉的話,而是道:“至少,我現在能夠站一會兒了。”
說起這個,宋晚玉果然也歡喜起來,想了想,又與他說了孫太醫的話:“我問過太醫了,他說你如今就能站立,可見是恢複極快,想必再有一兩個月就能不用拐杖,直接起身行走了。”
聞言,霍璋唇角微揚,很快又抿起,斂起了麵上的喜色——他並不天真,這些日子以來也算是了解了宋晚玉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更何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體,手筋與腳筋已被挑斷了這麼多年,哪怕現下重新接上,肯定也無法恢複如初。即便他日後能走能動,形如常人,必定也無法疾走,無法撿拾重物......日後,他隻怕連一柄重劍都拿不起,更不可能拉弓射箭,或是上戰場。
心下這般想著,垂目看著正認真替他按摩手腕的宋晚玉,霍璋冷然的目光不覺又柔和了些微,恰似融冰。
宋晚玉自是不知道這些,她心下還有些忿忿,按著按著,忍不住又仰頭去霍璋道:“要不,晚膳還是吃羊肉吧?”多吃點肉,也能多長些肉!
她眼睫濃長,眼睛很亮,烏黑的瞳仁上映著霍璋那張略有些瘦削的臉容。
仿佛這一刻,她眼裡隻有霍璋一個人似的。
霍璋點了點頭,很輕易的答應了她:“好。”
對著霍璋時,宋晚玉總是很容易就滿足了,得了他的答應,果然不再多說什麼,重又低下頭,認認真真的給霍璋按摩。一直到她給霍璋按完了手腕腳腕,這才起身去廚房準備,果然端了一大盤的羊肉回來。
當然,這一回的羊肉是已經切好了的,一片片薄如蟬翼,撒了鹽與胡椒,聞著便是香噴噴的。
宋晚玉先把那盆羊肉往霍璋處推了推,認真道:“你多吃點。”
霍璋卻先給她盛了一碟:“你也吃。”
宋晚玉朝著霍璋笑了笑,接了來——霍璋給她盛的羊肉,當然是要吃完的!肯定不能浪費了!
與此同時,宋晚玉還是忍不住的伸出手,偷偷的在桌子底下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雖然隻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霍璋看著還和以前一樣的瘦,但她卻好像被養胖了些——畢竟,整天陪著霍璋大碗吃肉,又不出門跑馬打馬球,可不就有小肚子了?!
不過,宋晚玉還是十分堅定的提起木箸吃羊肉。
畢竟,比起霍璋,小肚子什麼的也不重要。
大不了,她今晚回去在院裡跑一會兒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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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璋的恢複速度比孫太醫想象的更快些,等到十一月底的時候,他已經能夠扶著牆走上幾步路了。
宋晚玉十分的高興,簡直恨不得天天留在西院,給霍璋做人形拐杖,幫著他重新練習走路。
隻是,年底事多,眼見著自秦王去了前線後,賊勢愈衰,己方的情勢越發好了,天子心下大慰,長安城上下也都跟著鬆了一口氣。
靜極思變,天子這才鬆了口氣,便要預備著在十二月裡往華山行獵。
這樣的事,往日裡宋晚玉是最喜歡的,天子也覺得女兒這些日子中悶在府裡怕是要悶壞了,大手一揮,便要帶著宋晚玉一起去。
隻是,宋晚玉如今正惦記著霍璋的事,實是不想在這時候離府,難免有些猶豫。
見她遲遲不應,天子也是不樂,覺著自己這一腔慈父心腸都白費了,不免說她:“你如今是越發不耐煩應付我這個阿耶了,便是帶你去華山行獵,都這樣不樂意?”
宋晚玉一時也尋不出拒絕的理由,隻得先應了下來:“我沒有不樂意!阿耶帶我去華山,我自是高興的。”
其實,去華山行獵倒也不是不好,隻是她實在是放心不下霍璋,不知該不該把霍璋也帶上——要是帶霍璋去華山,一路顛簸不提,就怕會遇著什麼不好的意外或是撞見什麼故人;可若是留霍璋一人在府裡,難免又要出事。
宋晚玉心裡想著這事,又要道:“我就是在想著,這幾日實在是有些冷,這會兒出門,隻怕還得多備幾件裘衣。”
聞言,天子這才覺得寬慰了些,擺擺手便道:“這些事,讓下人準備便是了。”
宋晚玉點點頭,想著天子也是慈父心腸,自己好些日子沒入宮了,還是耐下心來在宮裡坐了一會兒,陪著天子說了一會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