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弈一言既出,謝夫人麵色急變,豫章王世子齊潤更是大怒,沒等皇帝說話,已搶先一步斥責:“這裡哪有你插話的餘地!”轉頭望向齊淩:“皇兄,他出言挑撥……這分明就是烏雲雪,他非要說是青騅,他這是大不敬之罪,罪當梟首。”
齊淩目光陰沉望著草場,一言不發。
上位者一瞬未決,下方不知君心如何,便是暗潮洶湧。又有二三千石卿出來說話,均認為李弈所言有誤,這就是烏雲雪,其中不乏太仆丞這樣的高官。
局勢一邊倒。
李弈麵色不改,下跪叩首,抬起頭時,脊背伸得挺直,麵色在明亮燈火下沉靜如鐵:“陛下,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若以青騅代替烏雲雪,他日真與烏雲雪對陣,遺禍無窮!臣願以項上人頭作保,臣絕無一字虛言,望陛下明鑒。”
朱晏亭怔了怔,偏頭望向了正中央的君王。
齊淩適才因看見良駒而喜悅的神色已經收斂一空,他麵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塑。
朱晏亭心裡忽然就是一沉。
不出她的預料,齊淩再開口,是撫慰齊潤:“李弈年輕,不如你父親征戰沙場多年,護衛疆土,見多識廣。朕豈能因旁人三言兩語,使他寒心。”
李弈不可相信的抬起頭想望君顏,抬到一半硬生生凝住。
皇帝冷笑道:“他坐井觀天,自以為有些見識,便出悖言,若說大不敬,也過於瞧得起他。朕今日本見他騎射了得,封虎賁校尉,欲托以重任,卻不料他如此狂悖,斷不可重用。”
李弈渾身巨震。
齊淩頓了頓,冷冷道“褫奪位祿,貶為期門郎,杖責三十,帶下去。”
當即有人將李弈拖了下去。
朱晏亭倒吸了一口氣,狠狠攥住自己的五指。
四周寂靜一片。
豫章王世子雖不滿意定罪為“狂悖”,卻也不好多言,一場風波眼看就要如此消弭,謝夫人忽道:“陛下,李弈小小一個校尉,哪裡來的膽子汙蔑藩王,此人從前是明貞太主麾下大將,是否受人挑撥呢?”
這話,幾乎是明晃晃的指向皇後朱晏亭了。
朱晏亭驀的轉頭,看向了她。
燈火下衣錦被繡的婕妤謝白真麵含柔笑。
朱晏亭亦無聲的笑了。
隻聽齊淩也冷笑了一聲,側過身,今夜第一次深深看向了謝白真,問她
“他狂悖,你也狂悖麼?”
謝白真麵色一白,噤聲不敢再言。
有了這個插曲,宴飲的氛圍登時消弭無蹤,皇帝興致不高,送來的馬也沒有多看,對豫章國也隻按例頒賜黃金,並無旁的封賞。
宴罷,帝後歇在了離上林苑最近的建章宮,一輦宮車將謝夫人送回了未央宮。
夜半,太液池波光粼粼,其間方丈、蓬萊、瀛洲三仙山浩渺,湖麵吹來的風徐徐掠過千萬重宮闕。
廊道被宮娥所持的十二琉璃燈照得亮如白晝。
朱晏亭額上明珠冰涼撞在眉心上,滿臉發涼,一步一步,慢慢跟隨在玄衣君王身後,衣上怒張威目的金色騰龍望著她,她也望著龍目。
齊淩忽然一轉過頭,就看見他的皇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他的後背。
燈火下,她額間葳蕤,眼角微緋,麵龐為珠釵華勝折射略帶妖異的光華籠罩,她今夜盛裝而來,鳳威赫赫。
見他停下腳步,她也停了下來。
站在原地沒有說話,靜靜望著他。
齊淩柔聲問道:“阿姊今夜怎麼想著來上林苑?”
朱晏亭輕聲道:“應該是我。”
這話沒頭沒尾。
迎著齊淩疑惑的目光,她麵色坦然:“豫章王後在,應該是我來陪伴陛下接待她,而不是謝夫人。”
齊淩麵色微微一變,沒有說話。
朱晏亭又道:“初一、十五陛下也應該到椒房殿。”
齊淩啟口,正欲解釋。
又聽她說“即便寵愛彆的禦嬪,也應當先到椒房殿,先來找妾身。”
今夜她似藏著一股氣,一番平鋪直敘、毫無波瀾的搶白著實令皇帝靜默了良久。
他眉梢微抬,語氣也漸漸冷硬起來:“阿姊是來上諫的?”
朱晏亭沒有說話。
“說完了?”
他麵色有些失望。
明知惹怒一個君王是非常危險的事,尤其是對於一個隻能依仗他而生存的皇後來說,現在明智之舉是服軟哄勸他,畢竟她已敏銳的察覺到了這個年輕的君王想聽到什麼。
然而一口氣就是硬生生哽在喉頭,齒關狠咬,將討好服軟的話語咬碎在舌底。
“即便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皇後,他可以半點也不權衡便選擇犧牲我的人——”
“即便我身後當真一無所有——”
“我又真的能半點尊嚴都不要麼?”
這些話在胸腔劇烈的翻騰著,又被她狠狠按了下去,與自己的劇烈博弈,讓她目光看起來有些冰冷。
齊淩麵色也一點點被冰霜所罩,拂袖離去。
他一走,儀仗大半跟了過去。
朱晏亭站在回廊明暗斑駁處,沒有跟上去。
曹舒悄悄走到最後,神情急切道:“殿下、您服個軟就是了,何必……”
朱晏亭靜默佇立,沒有言語。
曹舒長歎一口氣,搖搖頭,趨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