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齊淩便看到枕邊一幅奇異的場景。
剛卯時,晨光微熹,殿內光華昏昧,皇後一身輕軟寢衣,薄衫覆體,錦被隨意拉在腰間,枕邊書卷歪了,如烏雲的頭發披在肩頭,蓋住半張臉,雪白的足踝裸露在被子外。
睡得很安穩。
近來時節轉涼,晨昏尤甚,齊淩意還未動,手已扯了錦被來,覆了她一雙幽幽玉足。
帳中一動,鸞刀便上前來要喚醒朱晏亭,被皇帝一個輕輕的手勢製止了。
他未召皇後,跨下床榻,隻著中衣,自攜冠服,玉帶曳地,衣冠不整的走到外頭,召曹舒等伺候去了。
這一日在宣室殿處理政務時,皇帝顯然有些心不在焉。
朝會過後,丞相崔進覲見麵奏。
大案之後,君主麵色昏昏,精神不佳。
大案之前,花甲之年的丞相依依告稟。
“皇後殿下那日墜馬險些受傷的事,豫章王已經知道了,這是豫章國上來請罪的表,如何懲處裁決?”
皇帝兩指捏過來看。這是豫章王親手寫的表,他的皇叔戎馬半身,字句唯有年少時習六藝留的底,寫的字帶著許久不捉筆的生疏,粗狂中又有拿慣了刀兵之人的蒼勁,表內言辭懇切,字誠句慟,表明是自己受到欺瞞,誤將青騅認作了烏雲雪,誤傷皇後鳳體,已斬獻馬之人,願引頸縛首,甘受裁決。
皇帝笑了笑。
“崔卿以為如何?”
崔進道:“臣以為可罰二十萬錢,三千斤黃金。”
齊淩皮笑肉不笑:“皇後誤信他送來的千裡良駒,墜馬受傷,斬兩個無關緊要的人,罰點金就輕輕帶過了?”
崔進隻道:“臣以為這個處罰已足夠。物傷其類,陛下三思。”
齊淩沉默半晌,忽然將那上表合卷,往桌上一擲:“朕請崔卿相我,為百官之長,為我良師,上匡社稷,下撫臣民……不是讓你來作壁上觀的。”
崔進駭然大驚,望進年輕君王黑沉沉麵上,心頭悚然而條,張口不得辯。
他一顆心登時如墜入深淵。
這一日,老丞相崔進走了足一個時辰,才走出未央宮。
崔進出生名門崔氏,謙謙君子,名正言清,頗得先帝重用,也是先帝留給齊淩的輔政大臣。
天子年少,他作為丞相輔政,並沒有獨攬大權,而是很聽從君命,他用謙讓和在朝中的門生清望在齊淩登位之後,給他保駕護航。
這三年裡,皇帝尊他如師,大小之事皆要問他的意見,少有不從。
這是第一次,不但駁回了他的意見,還絲毫不留情麵的用“作壁上觀”這樣嚴峻的詞斥責了他。
這件事不到半日,就會傳遍朝中。
崔進是個文人,文人的心高如風雲飄搖的山。
他忽走忽笑,忽默然忽喃喃,走下未央宮的玉階,腳下飄忽,一個踉蹌,險些從台上栽倒下去,幸得守衛扶了一把。
“老咯。”他說:“我弱冠之年入君王殿,那時候龍首山這條台階也是這麼多級……我一盞茶的時間就走完了,一點也不覺得累。”
“丞相慢點走……”
崔進回望這條他下了足足一個時辰的漫長階道,抬起乾淨整潔、常被熏得幽帶餘香的袖,輕輕擦拭額角汗水,對著一個素未謀麵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守衛,念念不休。
“這天下啊,最高的山,就是龍首山。”
“丞相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