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 長安,朱雀大道。
公孫行是最近風頭一時無兩的紅人,得到蔣旭的賞識推薦給皇帝之後, 博士當了沒有多久,就升任了太子少傅, 可謂是扶搖直上青雲。
他是個隨性人,旁的公侯朱帳紫車、守衛森嚴, 恨不得將自己用玄帛包起來, 他卻成日招搖過市坊,喜好酗酒, 喝醉酒敞衣散行,舉止放浪,剛剛升任太子少傅就被禦史台參了一本行為不檢, 被齊淩召去狠狠罵了一通。
安分了幾日, 這日收到了一封他老主公蔣旭孫兒蔣芳送來的請帖, 約在鬨市酒肆, 請他相會。公孫行明裡告訴隨從“太傅提攜我於微時。老主公的孫兒請我, 我若再不去,豈不是成了忘恩負義之人?”
實則是耐不住好酒好熱鬨的心, 布衣簡裝去赴約了。
酒肆這日看著比往常還要熱鬨, 原來是街對過有個官員在錄災民的照身帖、居所、家中人口。關中大旱, 秋節將至,倘若不快些把賑災糧食和種子發下去, 許多人會過不了這一冬。
這些災民大多衣衫襤褸,形容破敗,散發陣陣不好聞的氣味,一直襲入酒肆。
“有辱明公視聽了。”
蔣芳是當朝太尉、靖侯蔣旭的孫兒。蔣勳家中旁支凋落, 自己半身戎馬,落了傷病,兩個兒子都死得早,就剩這個獨苗孫兒,格外寵縱,養成了個身裹綾羅、瘦弱白麵的小公子。
蔣芳聞不得氣味,麵色不好看:“不如喚那小吏過來,讓他換個地方去?”
公孫行一擋他手,笑道:“我平生最好一個熱鬨,公子不必多此一舉。”撿起一條酒肆裝飾的稷穗來:“更何況社稷社稷,這一顆兩顆稷種,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酒過三巡,蔣芳才說:“丞相的公子鄭無傷,先生記得嗎?”
公孫行大笑道:“怎麼不記得,你與他不是百杖之交?”一句話把蔣芳說得麵目漲紅。他與鄭無傷爭搶同昌公主齊清府上歌姬舒窈的事鬨到了未央宮,驚動了皇上,最後判了京兆伊將械鬥二人一人杖了一百,公孫行取笑的正是此事。
“他當著好些人的麵,裸了上身,向我負荊請罪,說要把舒窈讓給我,正讓他的表妹舞陽長公主去找同昌長公主說呢。最近還總邀請我一起行遊宴飲,他們聚在一起,總是好幾個人一起摔打,還要我一起玩。”
蔣芳說到此處時,眼睛亮亮的。
當朝尚武,天子士大夫都佩刀,男子以頎長健碩為美。
蔣芳生得瘦小,即便他爺爺現在位高權重,也沒有多少人瞧得起他。
難得鄭無傷竟不避諱一起大打出手的前仇,找他負荊請罪,還要將心儀的美人拱手相讓…………
公孫行端酒杯的動作頓了一頓,拋出笑目:“這不是好事嗎?”
蔣芳搓了搓手:“可……可我大父不願意我與他接觸,也不同意我娶舒窈為妻,禁了我的足,今日找先生還是我偷偷出來的。”說完,他離席大拜,頭都要垂到地麵的席子上。
“先生從前是我大父最得意的幕僚,請先生替我出出主意。”
公孫行垂著眼,小口小口的,慢慢喝完了酒盅裡的酒。
他正要說話,忽然聽到幾個小孩從窗外互相推搡著跑過。
有個拍手笑道:“道之上,秋暮瑤池望。”
有人應著接:“道之中,三十六離宮”。
還有個銀鈴一樣咯咯直笑的女娃兒:“道之下,晏晏金輿駕”。
蔣芳眼睜睜看著一向溫文爾雅八風不動的公孫行愀然變色,驀的站立起身來,幾乎把桌子推倒,急急的推開窗戶。
隻能看見幾個跑遠的孩童背影,雜入災民之中,瞬乎不見。
公孫行酒也顧不得喝了,道還有要事在身,叫蔣芳稍安勿躁先順著蔣旭的意思等他想法子,便匆匆離去。
他沒有回府,直接遞符進了宮。
……
申時,上林苑,獅苑。
猛獸咆哮之聲此起彼伏,驚起飛鳥,震栗山林。
有個小黃門從圍得水泄不通的羽林郎圈外貓著腰小心翼翼走過,登上獅苑中最高的渭陽台,把一句話遞給了獨守在那裡的恒王齊漸——
“舞陽長公主求見聖麵,請殿下幫忙求情”。
這小黃門是從前老太後的宮人,語氣對著齊漸也不那麼恭敬,他話音剛落,苑裡籠中的雄獅吼了一聲,爪子拍在鐵籠上。
齊漸手裡捏的一個棗酥餅滾落在了地上。
那人趁亂傳了消息,便快速隱匿在人群之中,像滴水彙入大海。
齊漸轉頭再看,已無處尋覓這個小黃門的蹤影。
他漸漸凝重,將視線投往角抵場,隻見鼓聲喧起,獅吼助興,齊淩赤膊正與一體格魁梧的力士纏鬥。衛士郎官裡三層外三層,白生生的刀,黃燦燦的戟,燥熱秋陽下映出刺眼的光。
近些時日,齊淩近乎癡迷的沉溺於角抵遊戲,兩三日就要來一回,回回親自下場,似有用不完的精力。
陪玩的羽林郎要擢出力士來,既要輸,又要輸的精彩,不免有些吃不消。
謀臣博士也提著心:遇到奇異星象,就算不像宋景公一樣播德於民,祈憐上蒼;不像前朝成祖一樣懲治宰相,移厄於臣……也該有所警覺,不立於危牆之下,不再參與角抵這樣有些危險的遊戲才是。
但誰也勸阻不住。
隔了幾十丈遠,齊漸慢慢將目光凝向場上的兄長,驕陽烈烈傾下,他麵上落著明晃晃的光,唯有眉弓眼窩擋下兩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