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答九幽侯,除了衣服摩擦的沙沙輕響以及樹枝晃動的簌簌輕響之外,四下裡一片寂靜,九幽侯心想:“他們兩個在做什麼?”他滿腦子都是折磨人的手段,總覺得賈珂和王憐花是在商量如何對付他。
這是他在棺材裡躺了三年以後,生出的一個毛病,他平時喜歡安靜,喜歡獨自待在棺材裡,但若他叫下人過來,下人卻沒有立刻過來,他就不免疑神疑鬼,覺得下人是見他整日躺在棺材裡,覺得他不中用了,就對他心生怠慢了。
如今他要穴受製,自己和衛鳳娘的死活,全憑賈珂和王憐花的心情,本就對賈珂二人十分忌憚,這時明知賈珂二人就在他的身後,和他離得很近,卻不回答他,他也看不見他們在做什麼,自然是越想越覺焦慮不安。
突然之間,耳邊響起“滴答”一聲輕響。
九幽侯心中一凜,暗道:“是血!有人死在我旁邊這株梅樹上了!”隨即臉頰一涼,這才反應過來,那不是一滴血珠落到了棺材上,那是他額上的一滴冷汗,順著他的臉頰,落到了棺材上。
九幽侯怔了一怔,心中突然說不出的酸澀,說不出的厭惡,心想:“我……我怎麼變成這樣的膽小鬼了?”他一生不知陷入過多少性命相搏的險境,再厲害的敵人,也沒讓他變過臉色,可是,那畢竟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王憐花終於鬆開賈珂的嘴,問道:“你現在知道,和我親嘴,是什麼滋味了嗎?”
九幽侯聽到這話,方知賈珂和王憐花突然消失,是去做什麼了,想到自己適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那嚇出來的一滴冷汗,心中更加黯然。
賈珂笑道:“我本來就知道啊。但你剛剛不是說,你長得和姬葬花一個模樣,我還會不會喜歡你嗎?你長那副模樣,我親——”
後麵的“你是什麼滋味,我就想象不出來了”尚未出口,王憐花就氣急敗壞地道:“你再說‘姬葬花’這三個字,我就把他的鼻子割下來!”說著伸手指向九幽侯。
九幽侯哪會想到,自己既非姬葬花的父親,也非姬葬花的兄弟,還能在這種事上受到遷怒,他又看不見王憐花的動作,隻道王憐花這句話是說,賈珂再說“姬葬花”這三個字,王憐花就把姬葬花的鼻子割下來。
當然他並不知道賈珂和王憐花的身份,一直在心裡用狼頭和狐狸頭來稱呼他們,這時不禁對那個醜陋的小侏儒,生出幾分同情,心想他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賈珂哈哈笑道:“好,好,我不說!”然後去咬王憐花的耳朵,輕聲道:“沒有鼻子的臉,看著多嚇人啊。你把他的鼻子割下來,是折磨他還是折磨我啊?”
王憐花得意一笑,斜睨賈珂,說道:“當然是折磨你啊。他算什麼東西,也配我想法子折磨?我對你好吧?”
九幽侯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向衛鳳娘望了一眼,心想:“你若是現在醒著,他們兩個說的話,你都能聽見,那該多好。你聽到他們兩個的交談,就該知道,我對你有多好了。雖然我害你親手殺死了趙無忌,但在其他事上,我一直對你很好,從不教你為難,更不用說折磨你了。我待你這麼好,你往後就放下趙無忌吧。”
賈珂在王憐花的嘴唇上輕輕一吻,笑道:“你對我真是太好啦!為了感謝你對我這麼好,我決定明天中午,就吃紅燒小豬臉!”說著滿臉壞笑,伸出手指,在王憐花的臉頰上輕輕地劃了幾下,意思是說,王憐花的臉皮這麼厚,切下幾片來,隻怕也沒什麼影響。
王憐花見賈珂的手指在自己臉上劃來劃去,張開了嘴,便想去咬賈珂的手指,但隨即轉念,又想九幽侯在這裡養了這麼多種毒物,賈珂雖然處處小心,手上也難保不會沾上什麼有毒的東西,就不去咬賈珂的手指了。
他向賈珂扮了個鬼臉,然後鬆開賈珂,兩人走回棺材旁邊。
王憐花在棺材旁邊站定,見九幽侯斜著眼睛,凝視著衛鳳娘,目光中深情無限,笑道:“看得這麼專心,她好看嗎?”
九幽侯不喜歡跟彆人談論衛鳳娘,他覺得那是對衛鳳娘的褻瀆,他沒有接王憐花的話,隻是轉過目光,看向王憐花,冷冷地道:“我是很想一直看著二位,但是二位無緣無故,突然消失,我又不能動彈,看不到你二位,也隻好去看彆的地方了。”
王憐花毫不羞愧,笑道:“瞎說!我們怎麼是無緣無故,突然消失?我們是去旁邊商量正事了。”
賈珂點了點頭,一本正經地道:“不錯,我們是去商量紅燒小豬臉的做法了。”
王憐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即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道菜你永遠也吃不到,你就不用關心,我們要怎麼做了。”
九幽侯心下不屑,暗道:“紅燒豬臉又不是什麼名貴菜色,我怎麼會永遠也吃不到?”
但也不願浪費時間,跟王憐花爭論,他到底能不能吃到這道菜,就沒有說話,隻是眼中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鄙夷來,心想真不知王憐花是從哪個山溝溝裡出來的鄉巴佬,武功雖高,見識卻少,竟會以為紅燒豬臉,是世上數一數二的稀罕菜肴。
王憐花道:“我接著剛剛的話問你,你知不知道姬葬花現在在哪裡?我知道姬葬花從前一直住在殺人莊裡,後來殺人莊被人放火燒成了白地,他就離開了殺人莊。
姬葬花從前能在殺人莊中,一住就住了四十幾年,他父母那行走江湖,漂泊不定的生活,他隻怕過不習慣。我想他離開殺人莊以後,多半又找了一個地方定居了。你應該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吧?”
九幽侯道:“我本來不知道的,畢竟‘墨玉夫人’從不願在我麵前提起姬葬花。隻不過‘墨玉夫人’雖然平時對姬葬花百般嫌棄,但姬葬花終究是她的兒子——”
王憐花聽到這裡,看向旁邊那盞水晶燈,提了提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冷笑。
九幽侯道:“她聽說殺人莊已經燒成了白地,莊裡的人都下落不明以後,心急如焚,就派手下四處尋找他們,找了大半年,隻找到了姬葬花和他夫人,他們的兩個女兒,卻始終找不到。”
賈珂知道這兩個女兒,指的就是姬靈風和姬靈燕,心想:“姬靈風如今化名為風靈霽,在江湖上用極樂丸收買人心,想要和姬悲情爭上一爭,看看誰才能當上第二個女皇帝。當然不肯乖乖住在姬悲情的地方。
姬葬花夫婦住在姬悲情的地方,他們是不知道姬苦情和姬靈風的所作所為,是雖然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但是他們要與姬悲情為敵,一邊是父親和女兒,一邊是母親,夫妻倆幫誰都是錯,決定兩不相幫,還是他們其實與姬苦情、姬靈風是一夥的,他們住在姬悲情的地方,好做內應。給姬苦情和姬靈風通風報信?”
隻聽九幽侯道:“‘墨玉夫人’見她那些手下始終找不到姐妹倆,隻好向我借人,還跟我說,蘇州有一條桃花河,桃花河河畔有一座能仁寺,從能仁寺出來,向西走二十裡,有一座雕刻著桃花圖案的石橋,過了那座石橋,便能看見一座莊院,莊院裡種滿了桃花,姬葬花夫婦就住在那裡。如果我找到了姬葬花的兩個女兒,就把她們送去那裡。”
王憐花道:“你找到這兩個女孩了?”
九幽侯道:“沒有。這兩個女孩,其中一個,是個白癡,她的智力水平,可能連五歲的孩子都不如,而且堅信自己能聽得懂鳥語。另一個智力正常,但是武功馬馬虎虎,她們的父親雖然是個侏儒,好在她們的長相隨母親,模樣很漂亮,身形也是正常姑娘的身形。
我想她們姐妹可能已經死在外麵了。姬葬花跟‘墨玉夫人’派去的人說,當時殺人莊著了大火,他們一家人逃出了殺人莊,慌亂之中,身上甚至沒帶什麼值錢的東西。他們找了一個客棧住下,姬靈風跟他吵了一架,連夜離開了客棧。
姬靈燕是第二天晚上走的,她是一個白癡,根本分不出來,誰是她的家人,誰是陌生人。任何一個人,用一塊糖果,就可以把她哄走。那天晚上,姬葬花的夫人和姬靈燕睡在一間房裡,但是姬葬花的夫人,腦袋也有問題,她睡覺的時候,大概犯了瘋病,根本不知道姬靈燕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姬葬花甚至懷疑,姬靈燕是被他的夫人殺死的。因為她從前就做過把客人騙到水井旁邊,跟人家說這口井有一種魔力,可以告訴彆人未來,然後趁著人家低頭去看井水的時候,悄悄地走到人家身後,把人家推下去的事情。但是姬葬花並沒有找到姬靈燕的屍體,也沒有發現房間裡有撕扯的痕跡,所以也無法確定,姬靈燕到底是死了還是離開了。”
王憐花越聽越奇怪,說道:“江湖上人人都說,西門吹雪有萬貫家財,西門吹雪自己又不出門賺錢,這些萬貫家財,應該都是姬悲情的吧。
姬悲情也不是不管姬葬花,而且那殺人莊我見過,建的十分宏偉,姬葬花一家人的打扮,也不像是缺錢的人。姬葬花雖然是個侏儒,但是世上衝著錢財結婚的男男女女數不勝數,其中不乏外貌出眾之輩,姬悲情和姬苦情,怎會給兒子娶一個瘋子回來?”
九幽侯道:“姬葬花當然不缺錢財,‘墨玉夫人’雖然不喜歡他,甚至可以說是厭惡他,但也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去過那種缺衣少食的生活。何況姬苦情在詐死之前,一直住在殺人莊裡,他離開殺人莊的時候,給姬葬花留下了非常豐厚的家產,足夠他們一家子揮霍一輩子了。
至於這樁婚事,是姬苦情自己定下來的,‘墨玉夫人’既不知道,也不關心。姬苦情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你們若是想要知道,也隻能去問姬苦情了。”
賈珂和王憐花從前聽俞佩玉說過,殺人莊裡有一個仆人,叫作高老頭。
這個高老頭告訴俞佩玉,二十多年前,江湖中出現了很多震驚江湖的無頭案,有大宗珍寶秘密被劫持,有許多名人秘密被殺害,當時武林中雖然出動了幾十個高手調查此事,卻始終查不出凶手的下落來。
高老頭懷疑這些無頭案,都是姬苦情做的,隻是姬苦情從五十歲以後,一直待在藏經閣裡,懺悔從前做過的壞事,連著十二年都足不出戶,所以江湖上沒人懷疑,這些無頭案和姬苦情有關。
高老頭為了調查這些無頭案,就投身殺人莊為奴,但是始終一無所獲。過了八年,姬苦情服下毒藥,走進了姬家一間專門用來停放屍體的石室。高老頭曾經進過那間石室,檢查過石室和姬苦情的屍體,雖然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之處,但他一直覺得,姬苦情不會就這樣死了。
賈珂和王憐花看過玉羅刹的遺書以後,知道姬苦情這些年來,一直在中原幫姬悲情做事,姬苦情當年盜走的那些珍寶,想來就是姬悲情造反的經費,那些被殺死的名人,想來就是與姬悲情有利益衝突的人。
他們和高老頭一樣,都不相信姬苦情當年是真的死了,並且懷疑姬苦情在三年前找到了姬靈風,和她成立了一個組織,來對付姬悲情。姬靈風是明麵上的人,姬苦情是暗地裡的人。姬靈風手中的極樂丸和那塊繡著高昌迷宮的地圖的手帕,都是姬苦情給她的。
不過這都隻是他們的推測,難免會有些微不確定,現在聽到九幽侯也說姬苦情當年是詐死,這些微的不確定,也都轉化為確定了。
隻是這些事仔細想來,實在有些奇怪。
姬苦情當年在中原做下那麼多件震驚江湖的大案子,盜走了無數珍寶,殺害了無數名人,除了高老頭之外,江湖上再沒有人懷疑這些案子是他做的,可見他做事非常謹慎。
姬苦情本人常年待在中原,卻能在姬悲情的眼皮底下,偷偷地眛下了高昌迷宮的地圖和極樂丸,這都是西域的東西,可見他城府極深。
姬悲情這三年來,一直在找姬靈風,始終沒有找到,姬苦情卻已經不聲不響地和姬靈風建立了一個組織,打算殺死何必問,毀掉西方魔教,讓姬悲情痛失一臂,元氣大傷。現在這個計劃,已經進行了大半,何必問說不定已經死了,姬悲情卻完全沒有察覺,說不定還當姬苦情是好哥哥,好老公呢,可見姬苦情非常擅長演戲。
這些年來,姬悲情看著風光無限,情人無數,給姬苦情戴了一頂又一頂的綠帽子,其實姬苦情完全把姬悲情玩弄於股掌之中。
姬苦情這等工於心計、謀定後動的狠辣之人,怎會給兒子找一個瘋子當媳婦?
除非他對兒子恨之入骨,故意找來一個瘋子,給兒子做媳婦,好讓他的兒子日日夜夜受儘折磨。
但是姬苦情是在七十歲的時候假死的,他跟兒子一起住了四五十年,如果他真對兒子如此憎恨,何必跟兒子住在一起這麼久?
他大可以將兒子趕出去,或者像姬悲情一樣一走了之。何況玉羅刹在遺書裡說過,姬苦情從不在彆人麵前,掩飾自己的兒子的存在,他不覺得這個醜陋的小侏儒,是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恥辱,可見他對兒子,並沒有什麼恨意。
既然他對兒子沒有恨意,那他為什麼要給兒子,找一個瘋子當媳婦?
賈珂沉吟道:“你見過姬苦情嗎?”
九幽侯古怪一笑,說道:“沒有,我不願見他,我想他也不願見我,畢竟‘墨玉夫人’是他的妻子,而我和‘墨玉夫人’,曾經做過一段時間的情人。雖然我不知道,姬苦情知不知道這件事,但我是知道的。除了‘墨玉夫人’之外,世上隻怕沒幾個人不會覺得變扭。”
王憐花眉毛一揚,說道:“除了厚臉皮夫人之外?你的意思是說,姬悲情曾經安排你和姬苦情見麵了?”
九幽侯沉默片刻,說道:“我本不該在背後說彆人的壞話,尤其‘墨玉夫人’與我關係匪淺,我更不應該說她的壞話了。但這件事是你問我的,我回答你,便不算是我主動說她的壞話。”
王憐花笑了笑,揚起手,做了一個皇帝要大臣平身的手勢,說道:“好,我恩準了。”
賈珂心下大樂,暗道:“‘恩準’這個詞,皇上都不會自己說,都是臣子跟皇上說的,這個小壞蛋,比皇上還要猖狂。”
九幽侯當然知道這個手勢是什麼意思,登時臉色一沉。
他發現若論氣人的本事,王憐花若說自己是第二,天下間絕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他修身養性了這麼多年,一直控製情緒,避免生氣,以免氣血上湧,帶動血液中的毒素侵入心脈,今天晚上生氣的次數,實是他這三十年來生氣的次數的五六倍,而且他今天晚上,基本都是在生王憐花的氣。
王憐花卻好像看不出來,九幽侯的臉色有多麼難看,微笑道:“我都恩準了,你還不說?”
九幽侯強壓怒火,說道:“這世上有人喜歡一龍雙鳳,就有人喜歡一鳳雙龍。”
他雖然沒有點明,喜歡一鳳雙龍的人是誰,但這人是誰,已經非常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