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申微怔。她下意識地反問道:“什麼?”
宋祁玉問出這一次,已經用儘了所有的勇氣。他沉默片刻,慢慢地後退,準備離開。
易申忽然道:“你取個杯子過來。”
宋祁玉呆呆地看著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絲絲期冀。他去窗下的小幾上取過一隻茶盞,又跑回床邊。
準備將茶盞交給易申時,他忽又遲疑起來。
如果,阿娘再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又該怎麼樣呢?可他已經失望了那麼多次,再多這一次……似乎也沒什麼要緊?
宋祁玉在這邊猶猶豫豫,易申絲毫不想體諒。
上一個打擾她睡覺的人,是不是被她拎著刀砍死了?
易申伸手奪過宋祁玉手中的茶盞,手掌在上麵一覆,原本空空如也的茶盞之中,便盛滿了清澈的液體。
易申打了個哈欠,把茶盞遞回給宋祁玉:“拿上觀音大士的甘露,回你的偏殿睡覺去吧,彆打擾你娘睡覺了,懂嗎?”
宋祁玉卻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麼。
他怔愣在當場,狐疑地看著易申變戲法一般的舉動。
然後他用指尖沾了一滴水,放在舌尖品嘗。
“阿娘……”他難以置信地看向易申,卻見易申已經拍拍被子又躺下去了。
“阿娘,阿娘!”宋祁玉將茶盞放在床頭的地麵上,飛身撲上床,用力搖晃易申的手臂。
易申怒道:“你乾什麼!”
“阿娘是不是給我喝過這個?”宋祁玉感受著舌尖上熟悉的清甜味道,眼淚汪汪地問道。
易申大怒:“所以你就來打擾我睡覺是嗎?——這些年你和祁安喝了我多少好茶,現在倒來問我有沒有?你問也就算了,不能在白天問?偏要晚上來?”
宋祁玉聽見她說“這些年喝了多少”,後麵的就全聽不進去了。
他撲進易申懷裡,放聲大哭起來:“阿娘!阿娘!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嗎?你不知道我夢見了什麼,我夢見有個孤魂野鬼占了你的身子,卻不好好待妹妹,我求她賜一瓶甘露給妹妹護身,我在外麵的石地上把頭都磕破了,她卻理也不理,阿娘,阿娘!”
宋祁玉聲聲泣血:“阿娘,我好恨,我好恨啊!為什麼我體弱多病,為什麼我不能保護安安,為什麼,為什麼?!”
之前被他支使出去的宮人內侍聽到聲音,顧不上他的命令,匆匆來殿中查看。
易申就知道,今天她是彆想睡個好覺了。她安撫地拍拍宋祁玉的後背,令宮人掌燈:“去傳太醫,三皇子做噩夢魘著了。”
宮人看到宋祁玉可憐兮兮的哭相,心中了然——三皇子平時看著小大人兒一般,可說到底隻是個孩子。做夢魘著來找阿娘,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易申等著太醫過來,給宋祁玉開了安神湯,等他喝下,又讓宮人為他淨了麵。
過了許久,宋祁玉終於安靜下去,慢慢地睡著了。隻是他睡得並不安穩,一隻手死死地抓著易申的胳膊,隻要她動一動,便會驚惶地睜眼四處查看。
易申任命地躺在他身邊睡下。
她問係統:“你看到了嗎,末世女說喜歡孩子都是騙人的。她讓自己生的二十幾個兒子都健健康康,卻不舍得給原身的女兒一點靈泉水——若是有了靈泉,即使她遠嫁,也不會死於難產的。”
係統好奇道:【那宿主準備在宋祁安遠嫁的時候,給她靈泉水防身嗎?】
易申十分震驚:“你從哪裡看出我會讓她遠嫁?你的CPU壞掉了?”
係統仍然疑惑:【可她畢竟享受了大安黎民百姓的供奉……】
易申:“彆逼我說臟話,滾!”
係統灰溜溜地默不作聲了。
次日醒來,宋祁玉發現自己睡在母後的殿中,頗有些不好意思。
皇帝聽說他做了噩夢,一早便來探望。
這些年後宮一點動靜都沒有,皇帝實在是怕了,他真的怕哪天宋祁玉默不作聲地死了,那他千辛萬苦從兄弟那裡搶來的皇位,就有可能要傳給那些兄弟的兒子。
那怎麼可以!
看到宋祁玉雖然眼睛有點腫,但精神很好,皇帝不禁就鬆了口氣。隨即又把今天當值的太醫全都叫來,反複確認過宋祁玉身體並無大礙,他終於放下心來,還有心思打趣幾句:
“祁玉這麼大了還會做噩夢?哈哈也就這時候看著真是個小孩子。”
宋祁玉小臉一紅,扭頭不去看他。
皇帝見逗他沒意思,轉頭又去逗宋祁安:“安安昨晚做夢了嗎?”
宋祁安轉轉眼珠說:“我夢見我穿了金黃的袍子!”
皇帝哈哈大笑:“安安是公主,等出嫁了,朕就賞你金黃色的蟒袍,這有何難?”
宋祁安便嘻嘻地笑了起來。
皇後需要處理的事務雖然沒有皇帝多,但非常繁瑣。大到後宮女人的晉位,小到各處的冰炭發放,都得易申點頭才能處理。
還好先皇後給易申留下幾個嬤嬤幫襯,不然以易申一言不合就開炮的性格,恐怕這幾十個女人堅持不到當年冬天。
不過當上皇後以後,易申開始能夠了解前朝的事情。
比如江朝一共隻有幾百萬戶,幾千萬的人口;比如東邊朝日之國又派了學生來學習江朝的先進思想;又比如南洋的小國給江朝進獻了一頭大象,換回十幾車金銀細軟,純屬打劫冤大頭的操作……
再比如,江朝的船都很小,最大的船也無法抵禦海上風浪,所以去海外的客商經常血本無歸,漸漸地出海的商人都少了許多。
易申一時間不太適應這樣弱小的江朝,開始琢磨能有什麼辦法,讓江朝快速地發展一下。
當然,是在不影響她當太後的前提下。
……沒錯,易申這次不是很想當皇帝,她決定按照末世女的思路,當個太後試試;雖然她不想親自生孩子,但是她想嘗試一下從未經曆過的生活。
當皇帝太累了,易申在上個世界曆經千辛萬苦,才把大安朝變成君主立憲製國家,好不容易鬆一口氣。
這裡的大江朝又和大安朝不同,它的生產力水平太低了。
雖然她背包裡麵有個“君主立憲”的徽章,據說可以增加資產階級的好感度,但是吧……江朝的百姓還沒吃飽呢,商賈一個個窮得叮當響,根本沒到形成一個階級的地步。
易申倒是可以做些努力,但是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有些改變需要慢慢來,至少,得讓百姓先吃飽再說吧?
易申首先盯上了農作物。
這年頭種什麼都是一年一季,雖然味道很好,但產量真的很低。易申旁敲側擊許久,終於確定海外的玉米土豆地瓜都沒有傳進江朝,她又不能無中生糧種,隻能放棄。
至於江朝本來就有的小麥水稻大豆……
易申她又不是學生物的,她不會改良種子啊!
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係統小心翼翼地提示:【宿主,你要不要再看一遍原劇情?】
易申滿頭霧水,但閒著也是閒著,她抽出兩天時間,把原劇情又仔仔細細研究一遍。
然後她發現,空間和靈泉水都可以改良作物,隻要把種子放進空間或者放進靈泉裡泡著就行。末世女靠著改良作物種子,給她生的兒子們增加了許多政治籌碼。
易申:“……”可惡,她浪費了好幾年的時間!
她一邊讓宮人去找作物種子,一邊思考該怎樣讓改良之後的種子流通出去。
——如果皇帝今天就死該多好,如果她是太後,她絕對可以毫無避諱地把種子放出去!
不過現在想這個還略早,她在椒房宮的後殿找了間屋子,讓人把糧種放進去,準備明年試種。
當然,這隻是表麵上的掩飾,其實那些東西都被她扔進空間去了,後殿的屋子裡隻有幾個裝麩皮的袋子。反正她是皇後,她就不信有人會偷偷溜進去搜她的東西。
轉眼又是幾年過去,太後始終沒有放棄給易申找不自在的計劃。
她先是想把三夫人的位子填滿,德妃有人做了,她便將一個嬪提上來做了賢妃。但在她想讓人做貴妃的時候,被皇帝果斷拒絕了。
“皇後無病無災,為什麼要讓人做貴妃?”皇帝滿心疑惑。
太後也滿心疑惑:“讓人做貴妃和皇後無病無災,有什麼關係?”
皇帝詫異:“咱們江朝建朝以來,哪有皇後有子又無疾病的時候,讓人占了貴妃位子的?那不是咒皇後死嗎——朕都死了一個皇後,若是再死一個,萬一有人說朕克妻怎麼辦?”
太後氣得肺疼:“你是天子,是萬民之主,讓誰做皇後都是天大的恩典。先皇後無福在這位上,才會早去的,和你有什麼關係?”
皇帝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話是這麼說,但江朝四千萬黎民,朕難道能一個個問過去?但凡有一個人說朕克妻,誰知道野史會怎麼寫朕?不妥,這不妥!”
太後的封妃計劃被皇帝懟了回來,便隻盯著九嬪的位置。
沒過幾年,九嬪二十七世婦便被填滿了。
上麵滿了,太後看著八十一禦妻零零散散的樣子,又開始不滿意了。
她催促易申,趕緊為皇帝充實後宮,從民間選妙齡女子入宮侍駕。
易申打心眼裡厭惡這種事情。
這和她對皇帝有沒有感情無關。她隻是單純地不想讓這男人擁有更多的小姐姐。
——想當年她貴為天子,還被係統轄製著不能尋求真愛,隻能擁有一個過氣的駙馬。
這裡的皇帝憑什麼可以擁有這麼多女人?
易申發動拖字訣,拖了沒兩個月,太後病重了。
這就皆大歡喜了嘛!
易申對此表示滿意。
這幾年來,太後對宋祁安的喜愛越來越塑料了。易申從她的身上,已經很難看出當年那個,據說曾經說出“快抱來給哀家看看”的人了。
倒不是說她不喜歡宋祁安,畢竟是唯一的孫女,在心情好的時候,太後還是不介意寵一寵的。
但是隻要宋祁安享受了什麼“出格”的待遇,太後總是會第一個變臉。
比如宋祁安跟著皇子取名。
比如宋祁安進上書房讀書。
再比如……皇帝為宋祁安選了幾名貴女,做她的伴讀。
而且這伴讀的規格還很高——成親王妃的侄女,禮郡王妃母家最小的妹妹,禮部尚書的嫡女,太尉的孫女。
比宋祁玉的伴讀出身還高。
太後也曾向皇帝隱晦地提過幾句,說這些伴讀出身太高,是不是太過了。但鋼鐵直男皇帝根本沒聽出自己親娘話裡隱含的意味,他滿心不高興地反駁說,安安是公主,哪個臣女做伴讀都是抬舉她們,這算什麼?
和天家相比,誰的出身不低?不都是一樣的嗎?
太後這次一病,對宋祁安的態度倒好了一些。
不過這可能是因為宋祁安隔三差五去和寧宮陪她,所以去上書房的時間少了。
太後越病越重,皇帝廣開後宮一事自然作罷。
皇帝本來就自詡不重女色,現在親娘病了,他怎麼可能再從民間選秀女呢?
他是孝子,每日上朝之前下朝之後臨睡之前,都要到和寧宮給太後探病。
太後就很悲催了。本來人生病了就發困,但皇帝每天三次到她宮裡打卡,她總不能每次都睡著,所以沒幾天的功夫,太後就變得憔悴了。
偏偏皇帝還很感動於自己的孝心,在前朝暗示朝中官員寫表章誇讚他。一時間皇帝至孝的美名傳遍天下,皇帝再接再厲,每天探視太後又多了兩次,太後知道原因之後,差點氣得心梗。
易申也每天到太後宮裡打卡。不過她沒有皇帝那樣自信。她還是能看出太後什麼時候心情好,什麼時候身心俱疲的。
不過她也沒提醒皇帝。
太後給她找的麻煩太多了。就算她不懼這些,可以不在意,但是太後給宋祁安找麻煩,易申就很想不通了。
這是她親孫女,多享受點特權怎麼了?
先皇後病重的時候,易申還準備給她喝點靈泉水,想看看能不能給她延壽幾日。但先皇後一副“本宮活夠了”的樣子,易申就沒忍心耽誤她去地下與兩個兒子團圓。
這次太後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易申非常懷疑,她前腳給太後喝了靈泉水,太後後腳就會誣蔑她是妖孽,把她送上燒烤架。
易申不想英年早逝,所以隻在自己所能接受的範圍內儘心儘力,讓太後儘量少操點心——畢竟有那麼個兒子,太後這些年想必過得很糟心。
如果可以的話,就讓她臨終這幾個月,過得安詳一些吧。
易申自覺仁至義儘,所以在知道太後臨終前做了什麼的時候,她恨不得自插雙目。她覺得她和眼瞎也沒什麼兩樣了。
那日太後幾天水米未進,卻在皇帝下朝探望之時醒來,還笑著問道:“皇帝這是下朝了?”
皇帝看到她麵色好轉,很是高興:“母後今日臉色好多了。”
宮人給太後端來一碗熱湯,太後飲了一口便皺起眉:“這湯有些冷,皇後去小廚房催一催,給哀家再熱一碗來。”
易申心知太後怕是有什麼事要和皇帝單獨說,便退下了。
她剛出了殿門,便聽到裡麵太後急切的聲音:“哀家怕是要不行了,皇帝可否與哀家說句準話——你可有立太子之意?”
易申的腳步便是一頓。旁邊的宮人停下來看她。
易申的五感過人,此時她也隻能隱約聽到裡麵的說話聲,這些宮人應該是什麼都沒聽到的。
她讓人去小廚房催湯,自己站在殿門外,聽太後還要說什麼。
皇帝安慰道:“母後何必說出如此不祥之言?朕看母後麵色紅潤,想來是快要痊愈了,母後還要長長久久地陪著朕呢。”
太後歎了口氣:“哀家的身子什麼樣,哀家心裡清楚。若皇帝想讓哀家走也走不安詳,那便不說吧。”
皇帝沉默良久,似是在猶豫:“……朕知道母後擔心國祚。祁玉已經大了,等他十二歲,朕就封他做太子,那時候他也該定親了,有太子之名,他也能相看個好媳婦。”
太後咳了兩聲:“那皇後呢?陛下準備如何處置?”
皇帝“啊”了一聲:“什麼?”
太後語重心長地道:“主少國疑,陛下需記得史書上的教訓啊!”
皇帝的聲音猛然拔高:“母後!你這是什麼意思?什麼主少國疑,難道母後覺得朕活不了幾年了嗎?難道朕還活不到祁玉二十歲嗎?母後,朕是你的親兒子,你可不能咒朕啊!”
易申聽到這裡,好容易才忍住沒笑出聲來——這麼多年了,她都習慣了皇帝的直男思維,太後從小看著皇帝長大,難道沒有一點知覺?
這也太……
“……母後!母後你怎麼了!太醫,快傳太醫!”皇帝尖利的聲音打斷了易申的思緒。
太後病了這麼些天,太醫已經在和寧宮長住了。此時聽到皇帝的叫聲,一個個提著衣襟就衝了進去。
片刻之後,殿內傳出一陣痛苦聲。
易申跪在皇帝身邊,抹了抹眼淚:“陛下節哀,母後若泉下有知,想來也是希望陛下好好的。”
皇帝的哭聲一頓。
——不!你不明白!就在半盞茶之前,母後還在咒朕早死,她說朕活不到祁玉大婚,朕死之後主少國疑,祁玉會坐不穩皇位。
皇帝想到此處,大聲哭了起來,他哭著拉住易申的手:“梓潼,朕心裡苦,朕心裡好苦啊!”
易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忍著惡心說道:“我懂得,我都懂得。”
皇帝哭得更大聲了:他覺得沒人能懂。
畢竟不是每個母親都會咒兒子早死的。
他的命,為什麼這麼苦啊!
雖然在禮法上,太後也是先帝的皇後,但太後的喪儀,總是要比皇後的盛大一些。
皇帝在太後靈堂裡哭暈了好多次,被太醫救下之後,又衝到靈前繼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