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執安不愧是個欺軟怕硬沒用的東西。以前原身肯為了他讓自己受委屈,處處都被趙老太太壓一頭,他才能在兩位老人家那裡得個孝順兒子的好印象。
現在易申來了,不肯妥協,趙執安就先慫了。
“娘,”趙執安弱聲弱氣地說,“媳婦的嫁妝您也代她管了好幾年了,不如拿一件出來給爹周轉周轉?爹的心裡肯定是娘最重要的,娘多幫幫他,他必定記得娘的好。”
趙老太太捶胸頓足:“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不孝的東西——我的執平啊,你睜眼看看你娘,你不在家,你二弟一家聯合起來欺負你老娘了……”
易申涼涼地插上一句:“娘,您昨天還說大哥是個沒心沒肝的白眼狼,出去念完書回來都不肯聽您的話娶白家小姐,非要娶個破落戶,還為了個女人不回家,您隻當白養了那這麼個兒子呢。”
趙老太太對她怒目而視:“我的兒子我罵得,輪得到你說半句嗎?”
易申眉頭一皺,捂著肚子就開始叫:“趙執安,我肚子疼!你兒子又踢我了!”
趙老太太瞬間再次變臉,衝著趙執安橫眉怒目去了:“你個沒用的東西,還不趕緊帶你媳婦回去,嚇到我孫子,我打死你個不孝的東西!”
趙執安滿肚子委屈,但是易申今天一副得理不讓人的樣子,他自覺惹不起。
他娘那裡,他出生二十多年就從來不敢惹過。現在他隻能委委屈屈地叫人過來,扶易申回西跨院。
趙老太太怒道:“扶什麼扶?去抬春凳過來!”
說實話春凳不是很舒服,隻是一個藤編的長凳,又沒遮又沒攔,硌人得很,易申覺得還不如自己走回去。不過真要是走回去,她現在這雙小腳痛得很,實在是拖後腿。反正整個趙家都生怕碰了她的肚子,想來誰也不敢讓她摔了,她也就坐在春凳上由著人抬回去了。
回院裡沒多久,外麵就有人來說,老太太讓請的大夫來了。
易申用最大的惡意揣測,覺得趙老太太恐怕是要挑她的理,比如大夫診出來她沒有動胎氣什麼的,她好說自己是心疼錢裝病。
但是大夫又不傻。兩邊都給了暗示,大夫誰也不會偏幫,幾句話模棱兩可地糊弄過去,開了幾個溫和的方子,悄悄暗示易申多吃一劑少吃一劑都無妨,然後便走了。
趙執安顯然有些緊張,大夫要走的時候他還攔住問道:“內子這一胎可還好?”
大夫隻說讓易申少做思慮。
他回來仍舊忍不住抱怨:“娘這麼大歲數了,她把我養大不容易,你有什麼事不能好好地對她說,偏要惹她生氣?”
易申瞥他一眼:“大夫說讓我少思慮,你剛聽完就忘了?還是你的腦袋還想喝點安神湯?”
趙執安下意識地摸摸頭發——還濕著呢。
他還想說什麼,易申已經不耐煩與他廢話,沒好氣地說:“你在這就會惹我動胎氣,去找你外麵養的靈魂相通的女人去吧,少來煩我。”
聽到這話,趙執安反而鬆了口氣。
——他就說嘛,他媳婦這麼多年都很聽話很好應付,怎麼今天跟犯了病似的。原來是吃醋了!
女人真是麻煩!
趙執安看一眼易申的肚子:要不是她肚子裡有一個,他一定要好好教教她什麼叫大度,什麼叫能容人!
要是早幾年,這樣善妒的女人都要被休回家的!
——等等,他是進步青年,怎麼能想著七出呢?
——像她這樣滿肚子封建糟粕,自己懷了孕就主動把丈夫推給彆的女人的封建女人,是要被登報離婚的!
對,這回就沒有問題了!
易申不知道趙執安滿肚子的奇思妙想。她不怎麼餓,但這時候已經過了午飯時間,她叫珍珠給她拿了點心,隨便吃了幾塊,就躺下準備睡個午覺。
係統在這時候跳了出來:【我以為宿主會試圖打胎。】
易申:“……”
“胎兒都六個多月了,現在把它弄掉,這不叫打胎,這叫引產。”易申說,“再說你不選早不選晚,偏偏等到懷胎六月才把我送過來。這年頭生孩子很容易要人命,但是引產六個月的胎兒更加危險,你這麼做不就是想讓我生一次嗎?”
係統無言以對。
易申便問:“所以這次的任務是什麼?”
【原身一輩子都在為孩子操心,卻被所有的孩子記恨、指責,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她想告訴所有人,她是個好媽媽。】
易申:“……”這個任務聽起來怎麼有點耳熟?
係統覺察她在想什麼,趕緊打補丁:【不能建撫孤院,院長媽媽太後媽媽都不算數,必須是對親生子女的母愛。】
易申悻悻作罷,卻不忘指責係統:“你們總係統的格局太小,做一二人之母哪有做幾百上千人之母來得有用?”
係統繼續裝死。
易申的午覺也沒睡多久。下午三點半,她就被珍珠叫醒了。
“二奶奶,老太爺傳飯了。”珍珠用一塊溫毛巾為她擦臉擦手,小聲說道。
“這個時候吃飯,算午飯還是晚飯?”易申沒好氣地問。
珍珠低頭不語。
易申看到拔步床外隱隱約約的那個身影,衝外麵喊道:“趙執安你沒聽見我說話嗎?你爹這個時候吃的是午飯還是晚飯?”
趙執安:?
他媳婦今天腦子出問題了?吃個醋吃這麼久?他都沒去找外麵的女人,都老老實實在家裡陪她了,她怎麼還在鬨?
趙執安也沒好氣了:“你問老太爺去,和我說什麼?”
易申拉著珍珠就走,隻留給趙執安一個背影。
趙老太爺吃飯,當然是在正院。趙老太太和他並排坐著,後麵站著三個姨娘。
看到易申進來,趙老太爺咳嗽了一聲。
易申仍舊連膝蓋都沒打彎,叫了聲“爹娘”就去坐下了。
趙老太太得意地看趙老太爺一眼:“我沒騙你吧,她今天是真的不太像話。”
趙老太爺又咳嗽兩聲:“媳婦,我和你娘免了你的請安是心疼你,你也該知些禮節——我記得親家是前朝的秀才,他難道沒教過你?”
易申睜大眼睛看他:“爹您前兩天還說我不該纏足,該多念幾年新學,說我這樣滿身封建糟粕的女人配不上您兒子,今天就要我給您跪安?”
趙老太爺不悅:“孝敬父母能算糟粕嗎?學了洋人的禮節難道就能不尊重爹娘了嗎?”
易申作勢要起:“我一個小女子,我怎麼知道哪些是糟粕哪些不是糟粕?就比如說裹腳這件事,我四歲時候您去我家裡告訴我父親,說千萬莫給我裹腳;過了五年卻又要我重新裹起來——老太爺您能不能給個準話,到底哪些是糟粕哪些不是糟粕?給您請安倒是小事,今兒沒請明兒補上就行,可要是像我的腳這樣,裹起來可就放不開了!”
易申的聲音又響語速又快,趙家老兩口子硬是沒找到機會攔住她,讓她夾槍帶棒說了一通,兩人臉色都難看了起來。
當然易申敢說這些話,也不是平白無故的。她就算能以一敵十,也很難立刻孤身一身在亂世中存活——她敢如此與原身平素舉動不同,是因為前兩天原身的父親搭上了東瀛人的關係。
據說東瀛人要支持末代皇帝複辟,原身是最後一屆的秀才,說出去也能糊弄好些人。他又不知托了誰找關係,總之是與末代皇帝搭上了線,據說以後可能會給皇帝采辦一些東西。
易申覺得,她就借著這個機會變一下性子,作為資深牆頭草的趙家人應該不會過於驚訝。畢竟他們自己有著豐富的反複無常經驗。
趙老太爺被頂得臉色鐵青,趙執安又出來和稀泥:“你也太不像話了,我爹在外麵賺錢養活一大家子人容易嗎,回來多說一句少說一句你聽著不就行了?何必說這麼多話惹他老人家生氣?”
易申連個餘光都沒分給他。
趙執安自覺沒趣,起來給趙老爺子夾了一筷子菜心:“爹,她女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您宰相肚子能撐船,不跟他計較。”
易申看了眼他的筷子:
作為海城最有底蘊的人家,趙執安夾菜用的是自己的筷子,連個公筷都沒有。
不過易申看了眼姨娘們:她們的筷子倒是可以算作公筷,但她們本來就不允許上桌,筷子自然是單獨用的。
易申想不通最有底蘊最有規矩的人家到底是個什麼路數,反正她不去吃趙執安夾過的菜就好了。
她怕感染幽門螺杆菌。如今隻有一種抗生素,就是青黴素,幽門螺杆菌標準四聯療法裡麵需要兩種抗生素,現在是肯定湊不齊的。
所以一頓飯下來,易申就隻喝了麵前一碗湯,外加兩筷頭子鹹菜。
趙老太太雖然覺得易申這麼吃對她孫子不好,但是今天易申簡直碰不得,一碰就炸。她還擔心萬一話趕話說到了,老爺子讓她去庫房裡找易申的嫁妝怎麼辦,所以她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沒看到。
——一頓吃不好沒關係的,她剛嫁過來的時候,聽趙老太爺的奶奶講過,她懷著趙老太爺他爹的時候,吃糠咽菜也照樣生了個七斤半的大胖小子。
易申還吃了一碗白米飯喝了一碗雞湯呢!肯定沒問題的!
然而她不想提易申的嫁妝讓自己破財,易申卻沒打算把這事兒混過去。
雖然趙老太太吝嗇,雖然她之前也用不同的名義從原身手裡摳東西,但是她不會用趙老爺子的名義,她不敢。
所以趙老爺子生意上遇到問題是肯定的。要給督查的小老婆送玉件肯定也是真的。
那麼易申憑什麼不提這事?難道等著趙老太太把這事混過去之後,再次從她這摳東西?
雖然說就算趙老太太拿出來的,肯定也是原身嫁妝裡的,其實也是原身的。但是能看趙老太太心痛的樣子,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在飯菜撤下去,丫頭們端上茶水之後,易申喝一口熱水,假惺惺地開口:
“爹,我聽娘說爹生意上遇到點事,當然我不是想過問爹生意上的事情,我隻是聽娘說,爹要給督查的姨太太送個玉擺件。我娘喜歡玉器,給我準備的嫁妝裡玉器不少,當年我嫁過來的時候年紀小,都是娘給我保存著……”然後她抬眼看向趙老太太。
趙老太太的臉皮頓時一抽。
趙老爺子愣了愣,隨即大怒,當然這怒火不是衝易申來的,而是衝著趙老太太去的。
“什麼話都隨便跟媳婦說!”趙老太爺厲聲說道,“她都六個月了!六個月你還讓她立規矩,你是不是嫌孫子多!生意上的事也跟她說,你是生怕事情傳不出去嗎?”
趙老太太耷拉著眼皮,不敢回話。
易申用茶杯蓋兒遮住嘴角的笑:能讓趙老太太肉痛是一種快樂,能讓她被罵一頓——哦豁,雙倍的快樂!
趙老爺子罵歸罵,東西還是要的:“明兒天一亮你就派人給我找去,我急著用——算了你把庫房鑰匙給我,我自己去挑。”說著他覺得哪裡不對,趕緊找補:“記得記在兒媳的賬上,”他轉向易申,努力和顏悅色地說:“你對趙家做的貢獻,我不會忘記的,我心裡有杆秤!”
易申心說您那肯定是個黑心秤。
趙執安這時候就又能說話了:“爹,咱們都是一家人,說這麼外道的話做什麼?”
趙老太爺果然高興起來。趙老太太被罵了一通,又要大出血,趁著趙老太爺不注意,狠狠地瞪了易申一眼。
易申:我就喜歡你看我不順眼卻拿我沒辦法的樣子呢:)
她自打穿到這個世界,就覺得心氣不順:易申覺得,換做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突然發現肚子裡有一個陌生人的孩子,她都高興不起來。
隻是係統選的時間太微妙了。但凡早兩個月,易申當天就能找人開一副墮胎藥自己喝下去。但凡晚兩個月,她也能找點催產的東西,大不了早產嘛。
然而六個月……
這副身體她還打算用到老死,暫時不想糟在危險性極高的引產上麵。
一家人既不快樂也不和諧地聊完之後,趙執安和易申準備離開。
趙老太太叫人把小姐抱過來:“二丫這兩天老是哭著叫娘,吵得我頭痛,你帶回去自己照顧吧。”
趙老太爺就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媳婦挺著六個月的肚子,你讓她帶個兩歲的孩子回去自己照顧?
這是一個慈母應該做的事情嗎?
不過這不算大事,反正他們趙家有錢,也不用兒媳婦親自照顧孩子。因此趙老太爺隻是瞪一眼,沒有開腔。
易申便應下了。
不過這個小名……就真是有底蘊有規矩。
原身生的長子今年五歲,已經開蒙了,老太爺給取名叫趙勝業。龍鳳胎兄妹不到兩歲,隻有小名。
而趙老太爺信奉取個賤名好養活,龍鳳胎哥哥叫二郎,妹妹叫二丫——大丫是趙執平和他那個沒經過老兩位點頭的妻子在外麵生的。
易申摸摸肚子裡未來的三郎,扶著珍珠的手,帶著抱著孩子的奶娘走回了院子,理都沒理趙執安。
她就算沒懷孕,也不會讓個陌生男人留在自己屋裡。現在她有六個月身孕,還有比這更好的理由嗎?
趙執安似乎有話要對她說,被她轟走了。
“我要洗腳,你確定你要在這看?”易申一邊讓人去燒熱水,一邊問道。
趙執安當然是不想看的。
趙老太太也是小腳,當年裹得早裹得好,隻三寸多一點點。
趙執安小時候就覺得他娘的小腳挺好看的。
裹小腳的人通常穿什麼衣服呢?一般上麵是襖子,下麵是蓋住腳麵的長裙。趙執安每次看到他娘裙邊露出的小小腳尖,走動之時如同兩個小菱角在裙子底下若隱若現,他就覺得心情莫名地舒暢。
後來他與易家女兒定了親,知道易家太太是旗人,不興給女兒裹腳的時候,他還遺憾了許久。
好在後來皇帝複辟,易家太太也去了,新娶的填房是漢人;趙執安知道他爹去易家傳話,讓他未來媳婦裹腳的時候,他興奮得幾天沒睡好覺。
天知道他從懂事開始,就不能再圍在他娘膝下,是不是碰一碰他娘的小腳,他心裡有多麼失落!
可惜易家女兒裹腳裹得太晚,沒裹成他娘那樣的三寸金蓮,足有三寸半。趙執安心裡不是不嫌棄的。
但是也沒辦法啊!大總統上位之後,禁纏足令重新發出來,又不許人裹腳,他不娶這個三寸半,就得娶那些沒纏過的、六七寸的天足!
他帶著遺憾娶了易家女兒進門兒,言辭之間不知不覺便會帶出幾分嫌棄。
當然麵兒上他不是這麼說的。
他說的是禁纏足令發了這麼多年,你纏足是宣揚封建糟粕,我們趙家肯娶你進門是你的福分,要不是我冒著風險娶你,你要被天足會拉去打斷腿然後放足的。
——這種話才符合他進步青年的身份。
不過雖然趙執安喜歡纏過的小腳,在他無意之中看到過沒纏裹腳布也沒穿繡鞋的小腳之後,還是被嚇得連做幾天噩夢,後來去廟裡燒過香,才慢慢地好起來。
從那之後,他就再也不期待精致繡鞋和潔白裹腳布裡麵的東西了。
有些東西,隻可遠觀呀!
所以現在易申用要洗腳這話一嚇,趙執安立刻逃命似的離開了。
易申對著他的背影發出一陣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