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倒是想像五六年前那樣,直接派人過來威懾一下。
但是五六年前那次,雖然工人死了不少,但最後是廠主做出妥協才告終的。此次廠主們都覺得若是重蹈覆轍,到最後不單要答應工人的訴求,如果死的人太多了,他們還得費心費力重新培養熟工。
雖然童工和初工的工資比熟工少得多,但若是廠子裡一個熟工都沒有,那也就快倒閉了。
所以等到趙執安過去的時候,副廠長已經和海城其他二十幾家的廠主一起,答應了工人的部分請求。
工會可以建,工資也可以加一點點,但是工時不可以縮短,他們要保證工廠的產出。
雙方對這個結果都不甚滿意,不過好歹工人已經複工了,趙執安去廠子裡見到如常運轉的機器,不禁鬆了口氣。
副廠長卻悄悄告訴他,形勢似乎有點不對,因為根據他的暗中觀察,帶頭鬨事的那幾個人,似乎下工之後,偶爾會去同一個地方見麵。
至於為什麼用“似乎”呢?因為他派去跟蹤的人,往往跟到一半就跟丟了。隻是從幾人休假的時間還有回家的時間,隱約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聯係。
“這有什麼的?”趙執安不以為意:“他們能成什麼氣候不成?眼裡麵隻有那點小錢,隻要工資漲一點,他們不就不再鬨了?”
副廠長還試圖解釋,趙執安卻懶得聽了:紡織廠都複工了,產量也基本恢複了正常運轉的時候,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依他看來副廠長就是杞人憂天嘛!
其實副廠長還想對他說洋人最近也不大對勁,西洋人和東洋人都不對勁。
但見趙執安一副不耐煩,大有他再說廢話就扣他工錢的架勢,副廠長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能決定改日再談。
驚蟄前後的時候,趙執平回來了,帶回來了兩千斤化肥,雖然隻夠用幾十畝地,對趙家的上千畝棉田來說根本不值一提,不過這次搞來兩千斤,或許以後可以搞來更多嘛!
所以也沒人嫌少。
隻要能增加產量,就算是幾十畝,那對趙家也是一筆進益不是?
不過他上門來接賀書蘭母女回家的時候,易申覺得他走路的姿勢不大對。
儘管刻意遮掩,但還是有點瘸,顯然腿上有傷。
易申便把賀書蘭拉到一邊,低聲提醒她注意些,實在不行找個靠譜的醫生看看。
賀書蘭也低聲告訴她:“這不算什麼,他經常這裡傷一點那裡傷一點的,我都習慣了。”
易申:“……”趙大爺真是……
就算這是個亂世吧,但是不管怎麼亂,朱門裡也是歌舞升平的。
趙家在海城是能排的上號的人家,不管世道怎麼亂,怎麼看趙大爺總也不該是三天兩頭受傷的人啊!
易申把這份懷疑記在心裡。
畢竟這是趙執平家裡的事,與她無關。
她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接管趙氏紡織廠。
而且她已經快要做到了。
因為趙執安似乎隻從趙老太爺那裡繼承了反複無常,卻忘了繼承他爹做生意的本事。
雖然紡織廠的宮人恢複工作,但還是三天兩頭的有各種雜事要他處理。現在過了驚蟄,再過半個月棉田也要開始播種,而今年雨水不行,又要引河渠的水灌溉。但河渠又不是趙家一家的,上下遊還有其他人家的天也要灌,趙執安每天都焦頭爛額,恨不得變出十個八個分|身替他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就這還沒完呢。
去年趙老太爺終於決定買進了一套染布的機器,決定生產深藍色的棉布。但是白棉布生產出來了,答應供給他們染料的那家染料廠卻變卦了。
大概是看趙老太爺身故,趙家群龍無首,趙執安又是個擔不起事的性子,染料廠獅子大張口,已經談好的價格不作數了,要翻倍。
趙執安當然不想答應。這就是欺負人嘛!
但是染料廠的廠長和趙老爺子有舊交,隻是口頭訂了協議,沒等簽書麵的契約,趙老爺子就蹬了腿。
染料廠的廠長當即便不認賬了。
現在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就是趙老太爺雖然沒來得及簽書麵契約,但也沒付過定金。不然趙家這次就虧大了。
即便如此,這次這事也不好辦。
畢竟現在華國的染料廠就那麼一家成規模的,趙執安不向他們購買,就得向洋人購買。
就洋人開的價格,比翻了倍之後還貴呢!
趙執安真想就此作罷,反正趙家以前隻生產白棉布白棉紗,不也過得好好的嗎,但是副廠長把趙老太爺買染布機器的契約一拿出來,趙執安就啞火了。
這機器真他娘的貴!
趙執安愁得滿嘴起泡,都沒空出去陪他養在外麵的女學生了。
易申本就有心打聽趙氏紡織廠的事,這時候自然也大概知道趙執安在愁什麼。
她狀似無意地說:“津城染料廠要漲價,洋人的染料太貴,咱們自己做不就行了?”
趙執安大為惱火:“你以為我不想?可是那玩意兒是一般人能做出來的嗎?我留洋學的是紡織業,不是化工業,我哪裡會做染料?”
易申不以為意:“你買回來的那些書上,就有寫如何做染料的,隻是你不看而已。”
趙執安覺得他被老婆鄙視不學無術了,更加火大:“你行你上啊!”
易申看著他,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
她是真的行。
在讓趙執安買回來一些原料之後,易申用她嫁妝裡的各種奇形怪狀的瓶瓶罐罐,搭了一套臨時能用的器皿,沒過幾天,就做出了苯胺紫。
她將苯胺紫放在琉璃瓶裡,溶在烈酒之中,晃著瓶子給趙執安看:“你那書上說,洋人其實多年前就會做這東西了,你看怎麼樣?”
趙執安:!!!
他有些傻眼地看著瓶子裡豔麗的紫色溶液,小心翼翼地去碰琉璃瓶的外壁,卻在手還沒碰到的時候縮了回來。
——我老婆不是被封建糟粕壓迫了的可憐女性嗎?她為什麼會做這種東西?!她是神仙嗎??
不過易申還是有點遺憾:“這個東西隻能染羊毛和蠶絲,染不了棉布。”
趙執安不信:“這有什麼不一樣的?”他當場翻出一塊綢緞、一團白毛線,又讓管事去找塊紡織廠產的白棉布過來。
科學是不能不信的,實踐也確實能夠檢驗真理。
趙執安看著洗洗便褪色退個乾淨的棉布,大為疑惑:“這是為什麼呢?”
易申不想給他科普,隻是問道:“有這個,咱們自己也能建染料廠,我記得趙家下麵也有織戶,咱們還可以自己建毛紡廠和絲織廠,有了這,”她晃了晃瓶子,“這些都可以有。”
趙執安擔心成本的問題:“這個貴嗎?”
易申看他一眼:“比買洋人的便宜——而且我能做這個,就能做其他的出來。”
趙執安不得不相信。
易申還提議道:“這不是小事,我們可以找督查,讓他撥一部分款。海城還沒有染料廠,能建的起來也是一項功績的。而且原料咱們不可能隻靠自己到處去買,如果有督查幫忙協調,會容易得多。”
這話趙執安可以理解。
不過他有點頭大:“到時候他問我怎麼做的,我如何回答?說少了他又不信,說不定會懷疑咱們是從外麵買來一點騙他的,說多了他把事情交給旁人怎麼辦?”
易申正好接下來:“你若不想去,交給我好了。”
趙執安在“把權力交給老婆她以後會不會心野了”和“這事我真的辦不成隻能指望老婆能乾”之間猶豫了五秒鐘。
隨即他說服自己:我是進步青年!怎麼能有“老婆心野了”這樣的想法?
然後就拜托易申去做了。
易申和督查談了什麼,趙執安不知道,他隻知道易申拿到了兩千大洋的批條。
趙執安看了那批條好幾眼。
他不是沒見過錢,趙家每年賺的錢遠不止這些,過手的錢就更多了。
但是他是真的沒見過有人能從督查手裡得到這個錢。
然而這還沒完。
拿到督查的批款和建廠準許之後,易申拿著染成深紫色、上麵還繡了花紋的蠶絲圍巾,去海城大酒店轉了一圈。
然後就見到了伊比利亞駐華總督的女兒。
她對這個紫色的圍巾非常喜愛,還對易申吐槽:“撒羅米,你是不知道,前些年他們剛有紫色染料的時候,我是買過一條羊毛圍巾的,但是羊毛圍巾用了幾年已經舊了,可他們的染料廠居然又不產染料,新的紫色圍巾非常昂貴,真的不劃算——這是我這輩子第二條紫色圍巾,真的不容易。”
易申和她交流沒有什麼阻礙,也笑著說:“我也是偶然做出來的。”
西方人本就對東方的絲綢充滿向往,而且他們幾百年來對紫色也是非常喜歡,這麼一條紫色的蠶絲圍巾,對她的吸引力簡直是翻了幾番。她撫摸著光滑的綢緞,讚不絕口:“這真是太美麗了!——科爾斯特醫生最初對我說,有個華國的夫人自己做出了紫色染料的時候,我以為他在耍我。誰知道,天呐,撒羅米,你真是太厲害了!”
易申微笑著收下了她的讚許。
伊比利亞的總督姓羅馬諾,他的女兒離婚之後改回了父姓。羅馬諾女士好不容易把手和目光都從圍巾上收起來,對易申說:“撒羅米,我記得,我是說我好像聽說過,那些染料廠在改產彆的東西之前,還會生產很多顏色的染料,各種紅色、綠色、藍色都有,你會做這些嗎?”
易申攤手:“我搞不到原料,你知道的,好多東西他們根本不會賣給華國人。”
羅馬諾女士不以為意:“這有什麼,你的廠子讓科爾斯特掛個名,他是醫生,在我們當地也是個很有名的醫生,他想做什麼實業,會有很多人給他麵子的——我父親那裡你不用擔心,隻要能賺錢,他不會拒絕的。隻是你將來可不要做到一半就不做了,我想要每年都有新的。”
易申心說我就算想做,也不能在你們眼皮子底下把染料廠改成彆的,那目標也太大了。她點點頭:“這是自然,如果染料廠能建起來,我會一起建兩座毛紡廠和絲織廠,無論有什麼新品,我都會第一時間請你欣賞的。”
羅馬諾女士非常開心。
易申也很開心——如果科爾斯特不要總是用奇怪的目光盯著她看,她會更開心的。
她走出海城大酒店,科爾斯特的汽車在外麵,科爾斯特也在車外麵站著等她。
“我的天,你的丈夫可真是野蠻人!”科爾斯特打開車門讓她上車,開車去選好的染料廠廠址時,忍不住再次感歎,“他們居然將你的腳弄成這種畸形!當時你一定非常痛苦!”
易申:“我差不多忘了。”原身的記憶再清晰,也仿佛是隔著一層霧。真正的痛苦都是原身受的,易申現在不過是走路的時候有點痛,哪裡比得上原身生生把腳趾折斷、腳弓折斷時候受的苦?
不過——科爾斯特你還知道我現在有丈夫嗎?
上輩子隻有個道侶婚約,科爾斯特多看她兩眼她就忍了。現在她都有丈夫了,科爾斯特就不能管管他那雙眼睛?
科爾斯特覺察到她的不善,非常哀怨:“你說過給我一次機會,我都再遇你兩次了,你卻一次機會都沒給過!”
易申敷衍道:“下次一定。”
科爾斯特:“……”
廠址選好,錢款到位,染料廠沒過多久就建了起來。第一批染料生產出來的時候,督查和伊比利亞的總督甚至都派他們的第一秘書過來參觀了一下。
隨後易申又找人去建紡織廠。
這時候趙執安有了異議:“咱們明明有紡織廠的,為什麼要建新的?在原有的基礎上擴建一下不就可以了?”
易申沒想到居然有這種好事,當即就應了下來。
染料廠的廠址其實距離趙氏紡織廠也不遠。這個時候遠沒到後世那樣,城區裡麵寸土寸金,一分地都擠不出來。
再說他們的廠子又不在城中心,旁邊的空地還是有的。
趙氏紡織廠的毛紡和絲織分廠很快也建了起來。
這時候已經到了趙家棉田收獲的季節。
去年雨水不夠,不過今年入夏之後雨水還算充足,棉田收獲不錯。
上了化肥的,畝產到了三十二斤,沒上化肥的,也有十七斤,一千多畝地,收了二百多擔棉花。
夠用一段時間的了。
不過還是得從外麵收棉花,紡織廠的副廠長和幾個管事都去附近幾個省收棉花,趙執安卻閒的要死。
易申在建新廠的時候,趙執安自覺幫不上忙,又懶得去湊熱鬨,索性把原來的廠務也交給易申,自己落得清閒。
閒著閒著,趙執安就享受起這種感覺了:每天醒了吃,吃了睡,讓老婆在外麵忙,他就可以坐享其成。
反正他老婆也不會少了他的錢,難道還有人上趕著給自己找事做?
趙執安心安理得地在家裡當起了米蟲。
趙老太太知道這情況不對,她這傻兒子被媳婦架空了,還覺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呢!
但是她有口難言啊!說話又說不清,打兒子就更打不動了,隻能每天咿咿呀呀的,在那裡乾著急。
不過人太閒的話,有時候就會做蠢事。
染料廠開始生產苯胺品紅的時候,易申回到家,突然發現趙二丫坐在她屋子裡哭。
奶娘還在旁邊安慰她:“二小姐,裹腳是好事,裹了腳才是真正的女人呢,以後才能嫁個好人家,二爺是為了你好。”
趙二丫才三歲多點,哪裡聽得懂這麼複雜話,隻是大聲地哭。
易申火冒三丈:“誰讓你纏的,我兩天沒見女兒,你就把裹腳布纏我閨女腳上了?”她抄起剪刀,脫掉趙二丫的繡鞋,便給她剪裹腳布。
奶娘慌忙阻止:“二奶奶可不能拆啊!二奶奶您自己得了裹腳的好,就不讓二小姐裹腳?二小姐是您親生的女兒啊!”
易申:????
易申想做什麼事,一個奶娘是肯定攔不住的,她很快就把裹腳布拆了,仔細看過趙二丫的腳,不禁鬆了口氣。
趙二丫應該是這兩天才裹上這個,時間還短,她的腳趾還沒斷。
但是這個奶娘不能留了。易申幾次三番告訴她說不讓給女兒裹腳,她就當耳邊風?
奶娘滿臉的委屈,這時候趙執安走了進來,看到趙二丫的腳,不滿道:“你怎麼給拆了?娘千叮嚀萬囑咐,說二丫不要等到四歲,現在就開始裹起來。”
易申:??
你不是要摒除封建糟粕嗎?怎麼給女兒裹腳這麼積極?
她質問了兩句,趙執安卻說:“皇帝倒了也不能不重孝道啊!娘說要給二丫裹上,那就得裹上——再說,”他低頭看看易申的腳,“你的腳不是也挺好看的?”
易申此時已經不生氣了,她覺得生氣一點用也沒有。
她微笑著問趙執安:“你真覺得裹起來好看?”
趙執安沒察覺她語氣不對:“對啊,很好看。”
易申笑得更燦爛了:“希望你一直這麼覺得。”
作者有話要說:易申歎氣:活著不好嗎?有些人總是要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