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靜訓那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小心思被滿足後, 便端正坐在桑落柔軟的手心裡神清氣爽得準備談正事。
然而就在這時, 桑落的食指如泰山壓頂般摁倒了他的腦袋上。
桑落沒使勁兒但明靜訓還是被摁得脖子一縮。
桑落把明靜訓舉到眼前,那雙圓潤的杏眼盯著, 眉頭微皺。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你到底是誰?”桑落道。
明靜訓此時腦袋被桑落壓著, 內心其實有些許慌張,他在想莫非自己的那點小心思被桑落看出來了?
心裡麵慌是慌,但是遭不住明靜訓能裝啊,縮小版的俊臉上神色如常, 雙臂抱於胸前,鳳目微挑, 一副平日裡“恕我直言, 在座諸位都是辣雞”的主角氣派。
明靜訓輕笑一聲,那笑聲是他自己拿捏好的,幾分嘲弄幾分玩笑幾分無謂葷素搭配合理營養,把他心裡的慌遮蓋的嚴嚴實實。
桑落放開明靜訓的腦袋,手指伸到他麵前。
“你笑什麼呀你?”
明靜訓看著麵前桑落食指圓潤的指甲蓋心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十分可愛”,這念頭來勢洶洶後頭可能還跟著一些他不敢深思的東西, 明靜訓不免又內心咯噔一下覺得大事不好。
明靜訓估計了一下,目前就算用十倍的嫌棄來掩飾,都遮不住自己那“一腔熱血”了。
明靜訓隻好想點彆的辦法了,比如讓桑落稍稍離他遠一點, 不要看他看的那麼仔細萬一給他看出點什麼來那就……
明靜訓推開桑落的手指, 壞笑。
“昨天還一聲聲叫著‘相公公’, 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啊娘子嗯?”
聽到這話,桑落想起了昨晚上自己過分“漂亮”的演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桑落嫌棄地把明靜訓拿遠一點。
“好端端你提這些乾嘛?”桑落說,“那不是特殊情況麼?你以為我願意那麼喊你啊?”
“不過看來你的確是那個討厭鬼本人沒錯了。”桑落嘟囔著把明靜訓放到桌子上。
明靜訓腳下踩的是桓風的書桌,他走了兩步,坐到了桓風桌上那塊不常用的澄泥硯上。
見桑落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異常,明靜訓放下心來,就算被說成“討厭鬼”他也不生氣。
再一次神清氣爽的明靜訓回歸胸有成竹的慣常氣派,等著桑落開口問他正事。
可誰知,桑落又來了一句。
“那你怎麼老誘著我說桓風壞話,難不成你倆有仇?”
一句話,某人瞬間被打回原形。
“我時間也不多了,講正事。”某人義正言辭蹩腳地轉移話題。
桑落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明靜訓。
明家的禦靈術跟桑家的靈樞針法其實都算是仙門秘術的範疇了,秘術之所以為秘術,除過其威力不可知外,當然還有便是傳承不可考,關於秘術的所有的一切都被擁有他們的家族捂得嚴嚴實實。
世間絕世功法不勝枚舉,就算沒有具體流傳,其名號也都是可查可知的。唯有這秘術——世上的秘術多麼?自然是多的,但是其中能讓外界知曉名號的,從古至今數一數一雙手指便能算的過來。
個中緣由其實也不難推測,秘術說白了便是一些走到了明麵上的禁術,各家族私底下用一用也就罷了,若是聲勢浩大公開使用那不是找死麼?
早些年,有些小世家為了博出位,不惜傾儘全族之力研發秘術,那些家族最後的結果,要麼研究失敗家族從此一蹶不振,要麼就是研究出了點東西但是卻被仙門打成邪魔外道清理了個乾淨。
五州仙門一旦抱團,可是十分霸道的。
那麼是否有比五州仙門更加霸道的家族呢?他們從來不理會仙門約定的那一套,若需要,彆說是秘術,縱是禁術他們也敢用,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坦坦蕩蕩、毫不避諱地用。
當然有,海外明家是其一,瓊玉山桑家是其二,除此二家仙門之中再無世家有此膽魄。
這兩家的秘術,成術之日天地皆生異象。
禦靈術成於三千九百年前的某個深夜,那時天降千道流光,照得子夜如白晝,世人皆以為神跡。
至於桑家靈樞針法成術那一日究竟是什麼時候,已無史料可考,但是瓊玉山那滿山蒼翠四季永如春的氣候便是靈樞針法成術之日形成的。
所以,哪怕桑家以秘術登頂醫道至尊,哪怕他們在仙門之中橫行無忌,哪怕後來桑悟白串通妖族妄圖顛倒仙門盛世,仙門中人也不能將靈樞針法打上“邪術”的標簽,他最多也隻能感慨一聲“桑家伏誅,可惜了這無上秘術就此失傳”。
世間秘術最高峰的兩位繼承人如今都在這間屋子裡了。
桑落不知明靜訓的禦靈術到底是個什麼水平,他將明靜訓這喜怒無常的情緒、這沒由來的奇怪舉動全都當做是這具□□做得太過倉促而留下的後遺症。
主角嘛,都有自己的脾氣,他這個當反派的可以理解,於是桑落也就再沒說什麼。
桑落滾著輪椅調整好角度在書桌邊坐好,他趴到桌子上,下巴抵著桌麵,這樣剛好和明靜訓的視線齊平。
“所以你來是要跟我說什麼呀?”
桑落嘟嘟的嘴唇一張一合,這樣近的距離,他說話時嗬出來的氣息明靜訓都能清晰感受到。
那氣息像貓爪子一樣撓在明靜訓心上。
明靜訓想讓桑落離自己遠些,卻又覺得這樣的距離剛剛好。
他知道桑落不是故意的,就好像他現在正不聽使喚劇烈的心跳也不是故意的。
還好桑落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明靜訓想。
明靜訓突然放棄了。
老實說,他認識桑落可比桑落認識他早,早了五年。
婚約自小便是知道的,但明靜訓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自出生起便每時每刻都經受著死亡威脅的人、自始至終所做的全部努力都是為了活下去的人把關乎生命之外的人和事放在心上。
現在看來,桑落大約也跟他一樣,從來沒把婚約和婚約對象放在心上過。這麼看來他倆還真是“天生一對”。
但是為什麼又認識了呢?
還不是因為五年前啊。
桑家滿門伏誅,明靜訓站在瓊玉山深處桑家世代居住的宅子裡,偌大的宅子那樣安靜,他看見了滿地血跡,看到了原本被精心看護的藥圃裡一味味藥材被連根拔起,最後明靜訓看到了桑悟白的屍體。
那個人月前還告訴他找到了讓他痊愈的辦法呢,怎麼如今倒是比他這個病人先去了?
明靜訓記得自己那時候的心情也是極平靜的,他殺了幾個阻止他尋找桑悟白遺物的人,他不在乎殺得的是哪家哪門的人,隻不過那是他第一次殺人,並不太熟練,好在夠果斷,他帶走了桑家的靈樞九針與七葉,帶走了桑悟白的手稿。
仙門清點了桑家的人口,桑氏一脈凡是計入族譜的,都死了。
仙門說桑家滿門伏誅。
明靜訓知道不是的,九尾狐妖的內丹和那個自小與他有婚約的小妻子不見了。
那個時候,明靜訓就認識了桑落。
桑家裡桑落生活的痕跡很淡,桑悟白夫婦在刻意掩飾他的存在。
明靜訓從那些微弱的痕跡裡認識了桑落——一個被寵愛著長大的健康的少年。
明靜訓從來不生氣的,生氣或是高興這樣的情緒對常人來說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對明靜訓來說隻是多餘的東西而已。
情緒變化會耗費精力,顯然他沒有多餘的精力用在這些事情上,他是躺在墳墓裡的人,時間把那一捧一捧土往他身上灑,他隻能費勁兒的把蓋在身上的土推開,哪裡有時間去哭去笑去生氣啊?
哪有時間跟一個人鬥嘴、玩鬨?哪有時間去感受一個人溫熱的呼吸,同一個人用凶巴巴卻又柔軟的腔調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明靜訓覺得自己現在像是站在一處懸崖邊上,在崖邊看到的景色太過迷人,但是他多站一刻便會多一分危險。他應該離開的,可是他沒有,怎麼舍得呢?
第一次他放棄了理智,沒有選擇最符合他利益的選項。
他選擇站在這裡。
明靜訓想他就站在這裡吧,既然不想走就站在這裡看著吧,即使是在懸崖邊上,隻要他不邁出那一步,不就會相安無事麼?
就隻看一看,應該沒有關係的吧。
明靜訓在桑落毛絨絨的呼吸中開口,雖然他決定不躲了,但是卻也不打算有太多的親近,所以開口時,端著一股子公事公辦的架子。
明靜訓的架子一端,桑落也意識到自己麵前坐的人可是主角,是書中世界最受眷顧、最可怕的存在,於是桑落也老實了。
剛才還懟來懟去的兩個人就在這麼一瞬間,突然有了距離感。
“距離感”那種東西明明剛見麵的時候還沒有,怎麼反而現在來了,兩人“各懷鬼胎”無人深究。
明靜訓端坐在硯台上,臉上是他慣有的不冷不熱的表情。
“殺死太歲不難,難在不驚動仙門殺死太歲。”明靜訓說,“昨日桓風跟我說了一些事情,我知道仙門與太歲有牽連,卻不知牽連如此之深。”
“太歲從七十年前便開始借助大方山地脈修煉,如今已與地脈融為一體,若是貿然殺死他,大方山山脈所經過的地方都會遭受滅頂之災。”
“你我身份如今不能暴露,為了後續計劃順利進行我們得聽桓風的。”
“七日之後,是桓風的生辰,也是太歲為桓風續命之日,那時太歲會切斷自身與大方山之間的聯係,是我們下手的最好時機。若錯過了便隻能強殺太歲。”
桑落聽得認真:“你是跟桓風說好了麼?”
“嗯。”明靜訓點頭。
“那你可知道他是鳳凰?”
明靜訓點頭。
“那你說他會騙我們麼?”桑落接著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