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們說起來沒完沒了,顧衍隻是安靜的聽著。
他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這是安靜的聽著。通透的眼睛注視著激烈討論的學生,好像看到了曾經在自己麵前吵個沒完的張良、陳平和甘羅。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在耄耋之年時的一次假寐中又回到了穿越時的書房,而這裡的時間甚至沒有改變,他還是年輕的模樣。說實話,剛剛回來的時候他甚至有些不適應,也分不清在秦的經曆是真是假。就像那個假設,如果你在夢中度過了一生,那麼請問你是否是真實的?
他這樣迷蒙的過了好幾年都還沒有從‘顧丞相’的夢中走出來,好在他的工作經常需要遠離人群而考古工地裡奇怪的人也比較多,所以並沒有對他的生活造成什麼困擾。他當然在網上搜索過自己的名字,看著百科中自己的名字,他甚至更有一種虛無感了。
後來,他做了一個秦墓群考古發掘的領隊,在拿到發掘材料的時候他才猛然回到了真實。這是秦吏的日記,上麵詳細的寫著‘顧丞相’每一次來鄉視察的記錄。其實他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到過多少村莊私訪,但這名秦吏的筆記讓他感受到了曾經的真實。
那不是黃粱一夢。
自那以後,他就從過去走了出來。他的心性堅韌,即使在睡夢中穿越成古代的幼童也沒有精神崩潰,更不要說已經在曾經度過了幾十年的官場生涯,又回到了現代。作為一個老爺爺級彆的人,他在找回真實後就投身到了自己未儘的職責上——大學裡的考古教師。
然後,一直工作到了現在。
但是難免會看到有關自己曾經的記載,還是分外尷尬。而且自己評論自己,總感覺哪裡不對,所以他也就很少談起明明是最火熱話題的‘顧丞相’。並且他還清醒扶蘇還算聽話,沒有真的給他建什麼墓,先不說後世會不會被盜,就是到如今萬一被他的同事們發掘出來任何一件他的生活用品,他都能尷尬的躺回棺槨裡。
“但是,好像沒有丞相亡世的記載。”一個女生突然說,“我上高中的時候就沒見過,以為是書讀的不過多,後來才發現大部分正史上都沒有這方麵的記載。”
“甚至沒有他晚年經曆的記載,後世很多人都認為是他羽化登仙了。”另一個學生接話道。
然後大家就齊刷刷的看向顧衍,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答案。
“大家有沒有想過,顧丞相可能晚景淒涼呢?”顧衍笑著說,他冷靜的分析自己當時的處境然後說,“你們如今在史書上看到對顧丞相的溢美之詞,但很少有人誇耀秦始皇的能力和性格對吧。”當然後世會誇耀他的知人善任,是天生的皇帝,而且開疆擴土的明君,但顯然在民間顧衍的名聲要比嬴政的更好。
“年輕的時候,皇帝自然可以容忍自己有一個非常能乾的屬下,他們的關係一定很不錯。”他溫和的對自己麵前的好奇寶寶們分析道,“但是想法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當始皇帝年紀越來越大,對很多事情都不確定的時候就開始窮兵黷武,他和顧丞相有了分歧。史書上記載,當時顧丞相幾乎每天都要求見皇帝,但皇帝同意見他的次數非常少。曆史上相權和君權的矛盾你們都是學過的,咱們可以設想,一個做了五十幾年,二十多歲就建立不世之功的皇帝和一個做了五十幾年,十歲就做太保的丞相產生了矛盾,在那樣的情況下顧丞相為了不讓皇帝舉全國之力去攻打羅馬,會做什麼。”
“......所以,他們明明自幼相知,最後還是分道揚鑣了嗎?”學生們思考了片刻說道,“但是,皇帝和丞相的矛盾一定會割裂國家,可史書上並沒有這方麵的記載。”豈止是沒有記載,秦甚至還延續了很多年。
“所以,雖然中華一統碑是顧丞相提出建造,也是在他任上開始的,但最後上麵主持建造的丞相名字並不是他啊。”
“衍先生的意思是,最後丞相辭職了?”這樣也說得通,“但是,最後始皇帝也沒有真的攻打羅馬哦。”一個學生說。
“是啊,最後始皇帝也沒有攻打羅馬。”進攻歐洲是在扶蘇後的三代才開始的。
將學生們打發去吃飯,顧衍偏頭透過窗戶看向遠處的秦嶺山。他眯著眼睛,回想起自己最後的那段時光。
其實他提交辭呈的時候,已經放棄勸說嬴政了。多年摯友、君臣最後還是走到了那一步,而且因為嬴政的不理解,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呂雉甚至來勸過他,讓他妥協至少不用這樣辛苦。當時他在病榻上咳嗽了兩聲,勉強的笑著說,“我與陛下早就有所共識,我們不過是在完成自己理想的路上攜手的旅伴,如果不再走在同一條路上,那便是道彆的時候。如今國家剛剛安定,南方和北方也不過才真正臣服,此時出兵不過是在抽取大秦的鮮血和活力,如果真的開戰會抽乾大秦的啊!娥姁應該是知道和平和安定對於一個剛剛建立的國家是多麼重要的。”他沒有稱呼呂雉為禦史大夫,僅僅以老師和朋友的身份和呂雉說話。那時他已經看不見呂雉,隻能憑感覺衝她微笑。
他沒有和呂雉說的是,早在秦王政初年他坐上太保之位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最後被五馬分屍的準備了,恐怕在那個時候嬴政也做好有一天不得不殺了他的準備。他和嬴政有一種奇怪的默契,他們互相理解又互相提防,最後慢慢成為了最了解對方的人。他們相安無事這麼多年已經是一個奇跡,如今他辭職不過是像曾經在朝堂上上演過無數次的那樣,他用委婉的方式給嬴政一個台階下。
這也是張蒼他們沒來勸他的原因。
頭鐵的嬴政這麼多年還是沒有改變,但是當朝丞相的辭職真的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就連身為太子的扶蘇都有些坐不住,衝到自己父皇麵前和他爭論派兵的事情,最後還是蕭何把人拉出去的。嬴政頭疼的看自己的長子出去,然後召來張良。
顧衍並不知道身為衛尉的張良最後和嬴政說了什麼,反正後來派兵西域的計劃被無限期擱置,在張蒼和甘羅這兩位右相的主理下變成了發展北方疆域的經濟和民生,鞏固統治。
後來啊——
後來他搬到鹹陽郊外,自己十歲那年親手設計的書院養病,有一天在書房的窗邊感受到有人,於是推開窗戶輕聲道,“何人?”
又聽到熟悉的聲音說道,“學生贏姓趙氏政,前來拜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