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湧風聲漸緊(1 / 2)

等入了秋, 中原地區終於開始下雨, 田裡、地裡終於都喝飽了水。留在災區的災民們,在第一場大雨來臨之時, 激動的衝進雨裡,再次跪倒在地上, 一邊給老天爺磕頭, 一邊痛哭,“老天爺啊, 您終於睜開了眼啊!”

除了叫老天爺, 饑腸轆轆的災民們, 也不知道再如何表達自己的心酸和痛苦。

外地幸存的災民們聽說家鄉開始下雨後,停止了前行,帶著家裡還活著的家人, 開始往家鄉進發。

在外流浪, 他們如同喪家之犬, 被趕來趕去。能討到的, 都是一些餿飯。身子差一些的,早就死了。剩下的一些壯實的,經過這大半年的折磨, 也都奄奄一息。但聽說家鄉旱情結束,他們再次迸發出生的希望,扶老攜幼,憑著兩條腿,一路討飯一路奔波, 一步步返回故裡。趕得早的話,還能種上冬小麥。

景平帝今年帶著整個皇室成員節衣縮食,他自己每頓飯不許超過八個菜,龍袍破了都是找巧手的宮女補一補再穿。除了皇太後,後宮一乾嬪妃們,許久都沒有打新釵環了,以前姹紫嫣紅花紅柳綠的後宮美人們,如今大多都穿著淡藍、月白這些素淨的顏色,連料子用的也不再是那種動輒千金的好料子。誰敢整日講吃穿,就等著被冷落吧。

在景平帝的帶頭下,百官們也開始節儉度日。原來一些揮金如土的豪門子弟,如今都收斂了很多。特彆是慶哥兒,原來趙世簡手裡寬裕,緊著他花,他一向手裡散漫的很。如今趙世簡把自己身上的銀子花乾淨了,一時半會的,剩下的私船掙的收益還沒攏到手,給慶哥兒的錢就少了許多,況且,他原在京城一乾貴公子中就是個闊綽的,比較打眼,賢妃勒令他再不許大手大腳。

慶哥兒被親爹斷了巨額零花錢,每個月開始從趙書良手裡領個十兩八兩的月錢,頭幾個月他不大習慣,好在他手裡積蓄不少,在賢妃的耳提麵命之下,那些不必要的拋費慢慢都戒了,他漸漸也能習慣。

他自家少花錢倒無所謂,反正他吃穿不是在家裡就是在宮裡,筆墨紙硯都給他備得好好的。如今宮裡哪個宮人和內侍也不敢像以前那樣,不給打賞就不好好辦差,他的開支也一下子降了下來。

最讓慶哥兒頭疼的是他的慈恩堂每個月需要一大筆開支啊,學生們每天吃喝、筆墨紙硯,先生們的束脩,月考獎勵,一個月至少也得二三十兩銀子,他的零花錢全部填進去都不夠。他能有多少積蓄呢,怕是也撐不了太久。

慶哥兒抓耳撓腮,跟四皇子訴苦。

“表哥,慈恩堂快要辦不下去了。”

四皇子十一歲了,行事越發穩重,也更加惜字如金,“你先撐一撐,以後每個月我也給你添一些,學生們的飯食不能克扣。”

慶哥兒點點頭,“我知道了。”

許多事情,慶哥兒不知道,但四皇子知道。三姨夫的走私船掙了許多銀子,但去年並未往京城裡多送,還是如往常一般。賢妃從來不瞞著兒子這些事情,既然要爭,就不能稀裡糊塗的,要知道自己手裡有哪些籌碼,籌碼怎麼用也要心裡清楚。她們母子能依仗的人裡,最重要的就是嚴大人和三姨夫。

四皇子原來覺得三姨夫可能有私心,但近來趙世簡把賑災的事情遠遠本本告訴了嚴文凱。嚴文凱等人覺得有些可惜,這麼多銀子沒了,且又沒得個美名。

四皇子心裡想得完全不一樣,三姨夫舍得銀錢,不要美名,這是心裡裝了百姓,這樣的人,才值得君王重用。

因太子未立,景平帝不偏不倚,時常會給幾個年紀大一些的皇子們說一些掏心窩子的話,黨爭不是不可以,朝堂裡若無黨爭,帝王就要危險了。但那些隻顧著黨爭不管江山社稷的人,一定不能重用。四皇子知道,若有了太子,父皇隻會跟太子說這些,故而他十分珍惜眼下的機會,景平帝說的話,他都牢牢記在心中。

趙世簡今年送的銀子少了,四皇子等人活動也漸漸不如去年寬裕,但四皇子心裡仍舊很高興,三姨夫把銀子都散給了百姓,這才是父皇時常說的,真正的國之棟梁。

聽說孫子的學堂如今缺銀子,趙書良慷慨解囊。趙書良這一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改換門庭、光宗耀祖。他自己沒達成這個目標,但他兒子實現了,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如今兒子把孫子交給他照看,孫子小小年紀就知道在外麵辦義學,又給他的老臉上貼了不少金。

趙書良的驕傲都來源於自家的兒子孫子,如今孫子缺銀子,他二話不說,立刻掏了自己五百兩私房銀子交給慶哥兒,“缺銀子不跟阿爺說,找彆個作甚。慈恩堂一定要辦下去,不能砸了咱們家的招牌,你隻管放心,我以後每個月給你二十兩銀子,你儘管去辦。”

趙書良最不缺的銀子了,趙世簡以前每個月都給了他許多孝敬,如今雖然私船停了一大半,少誰的他都不會少了趙書良的。一個月不給不給,也有百八十兩。趙書良養兩個姨娘和兩個女兒,一個月也就十幾兩銀子的事情。剩下的錢,他自家留一部分,再貼補貼補趙世崇。慶哥兒以前比他手麵還大,他就沒怎麼管他,隻看著他不去賭坊和青樓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就可以。

慶哥兒摸摸頭,“多謝阿爺,我正在發愁呢,如今有了您和表哥的支持,我還怕什麼呢。”

趙書良笑道,“這才是對的,有難處了,要及時跟阿爺說,一家人齊心協力,什麼事情辦不好。”

趙書良對小兒子在外頭做的事情知道一些,他一向信任小兒子,不管他走私也罷,當散財童子也罷,趙書良從不置喙,每回都是隻有一句話,老二你隻管乾,我給你照看好慶哥兒。

趙世簡時常慶幸,自己這輩子的親爹雖然是個粗人,卻從不對自己做的事情指手畫腳,給了他最大的自由,讓他自由翱翔,不管什麼時候,他都在身後給他力量和支持。

景平帝趁著災民們還沒返回家鄉,就提前讓各州府預備好救濟糧,每日放粥。除了這些,讓各處村莊統計返回人數,按人丁發放糧食以及冬小麥種子。為防止有人再次朝救濟糧和小麥種子伸手,景平帝在救濟糧發放前,先砍了幾顆大好的貪官頭顱,再派監察禦史到各處巡回監視,凡發現有以次充好或故意克扣行為,先斬後奏。

他的雷霆手段鎮住了許多宵小,特彆是那些基層衙役和小吏,紛紛縮回了伸出去一半的手。百姓們返鄉後,得到了救濟糧和小麥種,立刻開始播種冬小麥。

救濟糧雖然不多,好在是按人頭分配的,總能撐一陣子。且這次發放救濟糧,不分男女。景平帝知道,災荒之年,首先被丟棄餓死的,就是未成年的女娃娃,故而此次發糧食,寧可每個人少發一些,也要不分男女。否則等災荒一過,到處都沒有女娃,光棍成堆,不說整日鬨事,人口如何增加。

對景平帝自災荒發生後的一番作為,朝廷裡的老大人們心服口服。聖上貴為九五之尊,自蝗災以來,節衣縮食,嘔心瀝血賑災,好容易災荒過去了,如今還要為百姓娶媳婦的事情操心,真乃仁義君王啊。

安置好了災民之後,景平帝把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一起辦了。

大皇子妃是禮部侍郎家的嫡長孫女,二皇子妃是中書舍人的嫡女,兩位皇子妃都不是豪門貴族出身,家裡父祖都是正經科舉出身,也算清貴之後。

既然兩個皇子妃出身差不多,又是聖上欽點的,倒也沒什麼可爭的,皇後和貴妃都緊著最少的銀子辦了一場熱熱鬨鬨的婚事,把兩個讀書人家的兒媳婦迎進了皇宮。

兩位皇子妃成親後,事事照著規矩來。大皇子妃還好,皇後是她婆母,她每日隻需要去給皇後請安就好。二皇子妃不光要給嫡母請安,還要給貴妃請安,龐皇後雖然不大為難她,也不熱絡。最讓二皇子妃為難的是,日常孝敬,皇後是嫡母,自然是要給最好的,但貴妃又是生母,且又身居高位,雖然也不會差她的,明麵上總比皇後要次一等。貴妃雖然知道這是規矩,但心裡仍舊不大樂意。

二皇子妃早聽說貴妃難纏,已經做好了受委屈的準備,隻得在兩個婆母之間仔細周全。

等兩個皇子成婚後,景平帝給兩個兒子都分了差事,並讓他們臨朝聽政。大皇子和二皇子知道景平帝喜歡兄弟和睦,故而在人前總是親親熱熱。

一日,在禦書房,景平帝正在批奏折,一乾老大人們都在,兩個皇子也在。

景平帝忽然問兩個皇子,“今年大麵積蝗災,國庫稅收銳減,明年的各項開支還沒有著落,你們有什麼好辦法?”

兩個皇子頓時難壞了,朝廷裡的老大人們都無計可施,他們又能做什麼呢。

大皇子是嫡長子,這個身份有時候能給他帶來更多的尊貴和榮耀,有時候也會給他帶來麻煩,比如此時。

二皇子默不作聲,看了他一眼,意思是大哥你先說。

大皇子沒有正麵地回答問題,“父皇,災民們剛緩過勁來,不光今年的稅收沒了,怕是明年也會少很多。”

景平帝嗯了一聲,並沒有放過他,“國庫連年虧空,沒有稅收,百官、將士們日子更難過,你們如今大了,要把眼界放長遠一些。”

大皇子猶豫道,“不若,不若增加一些商稅?”

景平帝未置可否,“你能想到拆東牆補西牆,並沒有一味增加災民的負擔,也算有些急智。但,你不要忘了,商人,也是我大景朝的子民。”

大皇子躬身行禮,“兒臣謝過父皇教導。”

景平帝沒有抬頭,繼續批改折子,王太師等人眼觀鼻鼻觀心,都未開口。

二皇子見老大說完了,隻得硬著頭皮上前,“父皇,國庫空虛,兒臣實無力解決,兒臣願意將自己的月俸捐獻一部分給災民。”

景平帝笑了,“你才多大,就算心係災民,也不該讓你來克扣自己的吃穿。”

二皇子又道,“父皇,兒臣想去上林苑。”

景平帝笑問,“你去上林苑作甚?又想打獵了?”

二皇子搖頭,“父皇,百姓們每年交了稅,剩下的糧食總是勉勉強強夠果腹。兒臣想,還是地裡的出息太少了。兒臣想學一學田間老農,去種一種地,看看能不能把田裡的出息提一提。哪怕提個十斤八斤的,也是有用的。”

景平帝放下筆,看著二皇子,貴妃一向有些乖張,養的這個兒子卻有些赤子之心,可惜了,就是他太實誠,整日被貴妃和平家牽著鼻子走。

都是景平帝的兒子,不管是哪個女人生的,他都想保全他們的性命。

景平帝又笑了,“你想去種田,朕不攔著你,隻是,既然要做,就用心做,不為了虛名,也不為了邀功,就為了百姓碗裡能多一口糧。”

二皇子被景平帝說的神情激動了起來,想了想,又有些泄氣,“父皇,兒臣又怕自己無功而返。”

景平帝笑了,“你儘管去做,又不用你天天看著,你從上林苑找幾個經驗老道的人,跟著你一起。農田裡的事,朕雖然不懂,也知道非一朝一夕能出結果,你隻當個功課慢慢做就是了。”

二皇子也躬身行禮,“兒臣謝父皇教導。”

大皇子笑道,“還是二弟想得仔細,為兄就沒有想到這些。”

二皇子客氣道,“大哥想的好主意,我也想不到。”

上書房的一場問話,波瀾不驚,自從兩個皇子聽政後,景平帝時常這樣拷問他們。諸位老大人們都習慣了,以為這是聖上在考究繼承人。

到了臘月底,景平帝忽然放出一陣風,他要立太子了,這消息頓時把朝堂裡炸開了鍋。

各路人馬蠢蠢欲動,怕先出手被其他兩方人齊手按下去,又怕後出手失了先機。景平帝放出這個風聲後,又不再有任何動靜。

大夥兒都在思索,聖上是什麼意思?是不是想看誰不老實?還是真的要立太子?一陣抓心撓肺之後,都忍住了衝動。

趙世簡之前就猶豫要不要進獻火器,後來因蝗災的事情,先擱置了。如今聽說朝廷裡要立太子,他又按下了此事。且等一等再說,反正火器目前研究的結果也不大理想,不如再改良改良。

臘月二十九,景平帝封印,京城各衙門也封印,官吏們都回家過年去了。

三郎今年又沒回來,隻捎回來了一封信,告訴李穆川夫婦,他在一個友人家裡過年。友人家是讀書人家,家裡藏書多,他預備要多住一陣子再走,請父母不要擔憂。肖氏歎了口氣,就不再管他。好在今年有李承業一大家子在,有兩個孫子在一邊,李家這個年過的也分外熱鬨。肖氏高高興興地帶著兒媳婦備年禮,給孩子們裁新衣。

楊柳胡同那邊,張氏這兩年越發精神了,一頓還能吃一碗飯,比鄭氏吃的還多。

鄭氏今年都五十多了,自己頭上都是白發,還有婆母要伺候,好在有全娘,家裡有丫頭婆子,婆媳兩個也能忙得過來。

李承祖一直住在祖宅裡沒有搬家,一來他品級算不上太高,不好住大宅子,二來,張氏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大夥兒知道她舍不得這裡,反正家裡還能住的開,索性就一直沒搬家。旁邊楊家也一直沒搬走,楊鎮把兩側隔壁的宅子都買下來打通了,家裡住的很是寬敞。

如今李楊兩家的走動隻限於表麵上,過年過節和紅白喜事,互相隻送禮,人不到場,也算還維持著一份關係。自從楊鎮做了皇子們的侍講學士,李家每年送往楊家的禮比以前厚了兩分,楊鎮依舊如前,與李家保持著若離若即的關係。

李穆川自從父親過世後,每年年夜飯都帶著家裡人到楊柳胡同來吃,今年也不例外,張氏很高興,看著滿堂的子孫,一直笑個不停。

平康坊這邊,趙書良帶著趙世崇一家子、慶哥兒、兩個女兒以及莊小郎夫婦一起吃了頓年夜飯,兩個姨娘自己單獨開了一桌。

趙世崇先給趙書良敬酒,“阿爹,這一年兒子來看阿爹看的少了,都是慶哥兒在孝敬阿爹,倒是阿爹總是在補貼兒子,兒子敬阿爹一杯。”

慶哥兒給趙世崇也敬了杯酒,“大爺,阿爺在我家,也是阿爺照顧我更多一些。況且,咱們都是一家人,誰照顧誰,都是一樣的。”

趙書良笑著罵趙世崇,“你如今兒子都要成親了,還說這樣的肉麻話。老子補貼你,用的也是老二的銀子。老二如今在外勢力大,咱們爺兒兩個就不好再出頭。官位上不能給你動一動,隻能補貼你些銀子。”

趙世崇笑道,“自打二弟做官了後,兒子總是沾他的光。”除了趙書良補貼他,趙世簡每年都給他送了豐厚的年禮,當然也包括銀子。

趙書良又罵他,“屁話,那是你親兄弟,你不沾他的光,難道讓彆人沾。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沾呢,老二可理他們!”

趙世崇哈哈笑了,“阿爹活得最通透,兒子這上頭就不如阿爹。”

趙書良喝口酒,“你們年輕人,就是要麵子,老子年輕的時候,要是有個這樣有出息的兄弟,老子做夢都能笑醒了,還怕人家笑話我靠兄弟?你有本事,你有個這樣的兄弟給我看看!”

莊小郎也笑道,“老爺說的是,那些子人,不過是心裡發酸而已。”自打娶了瑞娘,莊小郎不再叫趙書良姐夫了,隻叫老爺。本來他也不是趙書良的正經小舅子,以前不過是為了親熱才這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