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帝位甘做金梁(1 / 2)

走之前, 英國公打發走了所有人,私下與趙世簡長談一番。

“安之, 此去京城, 危機重重呐。”

趙世簡抱拳,“公爺, 晚輩並無不臣之心。”

英國公摸了摸胡須,“當日, 因後妃兩黨爭鬥不休, 恰逢安之這樣出眾, 聖上才扶持你做了東南軍統帥, 安之因黨爭得利, 如今怕是又要因黨爭失了聖心了。”

趙世簡沉默半晌,“公爺, 晚輩問心無愧。隱匿火器,實為自保。火器剛出世時, 龐家雄踞西北,平家把控京城,晚輩若交出來, 怕是如今已經身首異處了。”

英國公歎了口氣, “安之呐,老夫知道你的難處,但聖上那裡,你還是要拿出些誠意來。老夫臨行之前與聖上說道,靖邊將軍雖深陷黨爭, 但心有百姓,還請聖上仔細斟酌。老夫不妨明白跟你說,如今二皇子受平家牽連,三皇子身負惡名,聖上,聖上身子孱弱,四皇子怕是很快就要被立為儲君了。安之,儲君年幼,外戚勢大,哪個君王也不放心呐。”

趙世簡苦笑,“晚輩謝公爺指點,晚輩並不想做什麼勢力龐大的外戚,更不想造反做皇帝。不論在禦林軍,還是在福建,或是此次北征,晚輩皆是聽命而為。”

他停頓了一下後,繼續說道,“此次胡人入關,中原生靈塗炭,如今胡人已去,天下人心思定。況且,聖上自繼位以來,勵精圖治,心係百姓,連龍袍破了都補一補再穿,這樣的君王,雖未處理好黨爭,卻不失為仁君。晚輩從未有過不臣之心,若仗著火器巧取豪奪,天下狼煙再起,百姓又要遭殃。史筆如刀,晚輩豈不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就算奪來了,也坐不穩這天下。”

英國公點頭,“安之看得明白,老夫就放心了。如今儲君年幼,安之隻要把握好分寸,也不是沒有機會。儲君需要有強大的後盾,不然,先帝可還是留有好幾個皇子在世的。”

趙世簡明白英國公的意思,躬身道,“晚輩謝過公爺指教,西北軍的所有文書,都在書房裡,各色東西,晚輩一概沒動,如今都交給公爺。有公爺這樣的擎天白玉柱在,西北安矣。”

英國公哈哈笑了,“安之做事,老夫再沒有不放心的。”

英國公見趙世簡並無想做皇帝的打算,心裡放心了。大景朝才遭了幾輪戰爭,實在經不起再折騰了,他也不想看到這個年輕人誤入歧途。若是說君王無道,倒行逆施,英國公自己都會勸著趙世簡造反,拯救黎民。

可景平帝繼位以來,勤勉、仁慈、兢兢業業,私德上麵再沒有半點讓人詬病的地方。唯一沒做好的,就是後妃兩黨的鬥爭最後失控了。但景平帝自己去了大半條命,眼見著也撐不了多久,這個時候,天下人心都在景平帝這裡,趙世簡若造反,不得人心,就算一時得逞,必將被天下討伐。

特彆是先帝在封地上的幾個皇子,個個都會起兵相奪,到時候,天下大亂,百姓所有的怒火,都會發泄到始作俑者身上。

二人交談了一番之後,趙世簡跟隨天使,帶著龐家人和東南軍,往京城出發。

因路上有天使,趙世簡不再與龐家人打交道,看管龐家人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景平帝的人全權處理。

慶哥兒這一路,跟著上戰場,聽龐敬淵教導,見過血、殺過人,知道了許多以前聞所未聞的事情,瞬間成長起來。

天使見到慶哥兒,親熱地打招呼,“哥兒好啊,老奴臨行前,娘娘還讓老奴仔細服侍哥兒,讓哥兒路上不要受了驚嚇。”

慶哥兒笑道,“姨媽一向這樣周到,您老這一路過來,定然也顛簸的辛苦,等到了京城,我請您老去裕華樓喝茶。”

天使拍腿笑道,“哎呦,哥兒跟老奴這樣客氣作甚。老奴看著哥兒長大的,還不知道哥兒的性子,您呐,定是想跑出去玩了,拿老奴做幌子。”

二人都哈哈笑了起來。

後頭,坐在囚車裡的龐敬淵正眯著眼睛曬太陽。成了囚犯之後,龐敬淵忽然間變得異常輕鬆。

從他出生時開始,龐家就一直深陷黨爭。剛開始是和先帝貴妃家爭,後來隱隱變成了和先帝掰手腕子,龐家僥幸贏了半場。等龐皇後有了兩個嫡子,龐家再次陷入黨爭之中,這一回,還攪和進一個土包子趙家。場麵越發混亂,龐家也越陷越深。

龐家以前何曾把趙家放在眼裡,一個八品官家出身的土鱉小子,能有多大能耐。看著景平帝一步步扶持他起來,龐敬淵心裡暗自高興,這比那些世家大族好對付多了。

現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了,傳承了好幾代的勇國公府,已經被抄了。他這個勇國公,如今隻能坐在囚車裡,嘴裡叼著根稻草曬太陽。

後麵還有一串的囚車,他的妻妾子女們待遇還不如他,隻有龐大郎也得了個單獨的囚車,其餘人,都是三三兩兩擠在一個囚車裡。

此次回京,一行人走得並不是很快。半路上,趙世簡遇到了唐副將。

唐副將行過禮後,在他耳邊低語幾句,他點了點頭。

等到了京城的時候,天氣已經回暖,路邊的柳樹已經冒出嫩芽。

東南軍一到京城,按慣例先駐紮在京郊。趙世簡把慶哥兒留下,讓唐副將照看,自己隨著天使一起,去向景平帝複命。

天使眯著眼笑,看了一眼慶哥兒,什麼都沒說。

景平帝這幾天又搬到了上書房,上書房裡什麼都有,他索性直接住在了這裡。總是在寢宮裡,大臣們來來往往不方便,且給人一種聖上快要不行了的感覺。

景平帝一向自律,哪怕明兒就死了,今兒他也要體體麵麵的。

趙世簡直接到了上書房,內侍回稟後,裡頭很快就來人宣他進去。

王太師及嚴文凱等人都在,趙世簡目不斜視,給景平帝請安,“臣不辱使命,趕走了胡人,帶回龐家主犯。”

景平帝沒有停下批閱奏折的筆,隻說了一聲,“安之辛苦了,快起來坐。”

小內侍搬來凳子,趙世簡坐到了一邊。

景平帝不開口,眾人眼觀鼻鼻觀心,都不說話。

王太師看向趙世簡,心裡百感交集。他以為這個年輕人回不來了,也以為景平帝要完蛋了,甚至以為大景朝都要結束了,他自己都做好了殉國的準備,結果,大家都好好的,但局勢還是很複雜。

王太師歎了口氣,自聖祖爺之後,大景朝就陷入了不斷循環的黨爭,前朝、後宮糾葛在一起,一團亂麻。

嚴文凱如今看趙世簡的目光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以前,他們都是賢妃黨,抱團取暖,如今這個他們一手扶持起來的年輕人實力太過強大,大夥兒再也不敢全心全意和他交往了。

但不管眾人心裡怎麼想,都沉默不語,這事兒,還要看聖上怎麼處理。殺,肯定是殺不得了。他如今手握利器,在東南軍裡威望大,又剛立了大功勞,沒得立了功了反倒要被殺頭的。

想捏他,怕也不容易,他家人都跑了。

景平帝把手裡的折子批完了,抬頭笑道,“朕近來精神不濟,做一件事情都耗儘精力,多的一分力氣沒法分出來,讓安之白等了半天。”

趙世簡忙起身,躬身道,“請身上保重龍體,大景朝一半的江山才遭胡人洗劫,天下黎民百姓還要靠聖上呢。”

景平帝眼神透亮,隻笑了一聲,“安之立了大功勞,該賞。”

趙世簡忙跪下,“臣不敢,臣有今天,都是聖上抬愛,一次次給臣機會。不然,天下英才那麼多,豈能一直讓臣出頭。”

景平帝抬手,“安之起來說話。”

趙世簡猶豫了一下,說道,“臣有罪。”

景平帝聽他這樣說,沉默了,半晌後,他輕聲說道,“安之留下,其餘人先回去吧。”

王太師等人行禮後,躬身退下。

等所有人都走了,景平帝又笑了,“安之,你想做皇帝嗎?”

趙世簡被他這句話驚得倏地抬起頭看向他,過了半晌後,他搖搖頭,“臣不想做皇帝。”

景平帝喝了口茶,“怎麼會不想呢,做皇帝多好,天下人都跪在你腳下。你要是想做皇帝,朕可以禪讓給你,這樣,不動乾戈,沒有死傷,多好。況且,朕自知命不久矣,老四年幼,外有你這樣勢力強大的外戚,內有朕一乾虎視眈眈的兄弟們,我怕他到時候比我死得還要早。”

景平帝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能文能武,治理天下定然也不是問題。朕把皇位給你,你給老四他們幾個一口吃的就行,朕還能活幾日,朕給你正名,你也不用擔心天下悠悠之口。”

趙世簡看著景平帝,猜測他說這話的意思,但最後,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臣不想,做皇帝的,大多不得好死。”

景平帝被他這話驚得噴出一口茶水,猛烈咳嗽起來。

咳嗽了半晌,景平帝用手指著他,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安之,安之你說的對,做皇帝的,沒有幾個能得個好死的。一輩子孤家寡人,誰都不敢相信,要麼死於非命,要麼整日被人盼著早些死,家不像家,人不像人。”

景平帝靠在了迎枕上,聲音越來越輕,“朕小的時候,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做皇帝。那個時候,二哥文功武治,又是嫡皇子,名正言順。朕隻想長大了之後,得一塊不大不小的封地,給二哥做幫手。後來,陰差陽錯,朕做了皇帝,還娶了二哥自小就看好了的未婚妻。朕怕人家說朕比二哥差的太遠,每日勤勉認真,不敢有一絲懈怠,但最後,朕還是有愧先帝,有愧天下百姓。”

趙世簡輕聲安慰他,“聖上,您做的已經很好了,換做他人,不一定有您做得好。”

景平帝輕笑一聲,“朕現在覺得,做皇帝,還是要找個能乾的人才行,朕小時候就能力一般,就算勤勉、就算仁慈,還是把天下弄得一團糟。安之,朕說的是真心話,你若想做皇帝,朕禪讓給你。朕若勉強把皇位留給兒子,他年紀小,朝廷裡都是老臣,朕怕他以後比朕還要吃力。”

趙世簡仍舊搖頭,“聖上,臣不想。為天下百姓做事,不一定就要做皇帝。百官們大多也在勤勤懇懇地為百姓做事,就連臣的小舅子,以前雲遊天下,大家都以為他是個浪子,如今他在南方著書,開書院,也是利國利民。單憑皇帝一人,再能乾,也做不完所有的事情。臣小時候隻想考個秀才,可以見官不跪。後來,臣想考舉人,考進士,這樣可以做官,一來,家裡人可以生活得更體麵一些,二來,臣作為七尺男兒,也可以為百姓做一些事情。如今,聖上給了臣這樣大的體麵,臣已經有能力去做許多自己想做的事情,臣不需要再進一步,那樣隻會讓臣變得畏手畏腳。”

景平帝閉上了眼睛,他的精神越來越差。當日那一杯酒,他隻沾了一點,後麵太醫也給他催了吐,但還是有一小部分毒進入他的身子,又被胡人入關的消息一激,他的身子徹底敗壞了下來。

趙世簡一直跪在那裡,景平帝不發話,他就沒起來。

過了好久,景平帝睜開眼睛。

“安之,朕沒有時間去考察你的忠心了。你既然不願意做皇帝,朕就再相信你一回。等朕去了後,你幫朕看護好老四。不是因為他是朕的兒子,也不是因為他叫你一聲姨夫,隻當為了天下百姓,請你用你自己的行動,引導他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心裡有百姓的好皇帝做一個比朕更好的皇帝。若他長大以後不成器,安之可取而代之。”

趙世簡聽他這樣說,立刻磕了三個頭,“聖上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景平帝又閉上了眼睛,“你去吧。”

趙世簡躬身退下。

朝霞宮裡,賢妃母子麵對麵坐在一起。

四皇子喝了一口茶,“母妃,三姨夫回來了。”

賢妃嗯了一聲,“皇兒有什麼想說的?”

四皇子放下茶盞,“母妃,兒子該怎麼做呢?”

賢妃給自己續了一杯茶,“聽你父皇的。”

母子兩個都沉默下來了。

才剛喝了兩杯茶,內侍來稟,“殿下,聖上傳召。”

四皇子整理了衣裳,就要跟著內侍去,賢妃又叫住了他。

“皇兒,一切聽你父皇的。”

四皇子點點頭,“母妃放心。”

四皇子到了禦書房後,發現裡麵靜悄悄的,景平帝斜靠在塌上,身邊沒有一個內侍和宮人。

四皇子先躬身行禮,“兒臣見過父皇。”

景平帝睜開了眼睛,“皇兒,坐到朕身邊來。”

四皇子聽話地走了過去,在塌腳邊的小凳子上坐下了,“父皇,您身子如何了?”

景平帝笑了,“朕還撐得住,皇兒不用擔心。”

四皇子又說道,“父皇,若有什麼是兒臣能做的,請父皇交代兒臣,兒臣願意為父皇分憂。父皇身子不好,不要整日這樣勞累。”

景平帝看了一眼四皇子,已經十二歲的四皇子身量長起來了,麵龐如賢妃一般精致,但因常年跟著師傅們學習騎射,不像賢妃那樣柔美,多了一絲剛陽之氣。景平帝看了看他仍舊稚嫩的肩膀,心裡歎了口氣。

“皇兒,這萬裡江上,看著壯闊,卻重逾千斤。你年紀又小,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父皇,請父皇保重身體,有父皇在,兒臣不用憂心。”

景平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總是要學會自己長大的。”

四皇子沉默了片刻,“請父皇教我。”

景平帝點點頭,“明兒開始,你到上書房來,朕教你批閱奏折。百官們奏事時,你跟著聽一聽。”

四皇子點頭,“兒臣聽父皇的。”

景平帝本來想摸摸他的頭,見兒子頭上戴著金冠,縮回了手,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皇兒,治理天下,不光要文功武治,還要懂人心。你慢慢看,誰的心裡隻有榮華富貴,誰的心裡隻有天下百姓,誰的心裡又有榮華富貴又有百姓。各式各樣的人,都可以用,單看你把他們放在什麼位置。君王治理天下,要順勢而為,讓天下人各安其道,這樣你就能省下很多時間。你想做什麼事情前,都要仔細想一想,該怎麼做才能事半功倍,切不可急功近利。”

四皇子點頭,“兒臣謝父皇教導。”

景平帝歇息了一會兒,再次開口,“皇兒,朕給你留幾個人,你先用著,等你長大了後,若有了自己的人,慢慢淘換也行,但記住了,不可過於心急,否則必遭反噬。”

四皇子正色道,“父皇儘管吩咐,父皇給兒臣的,兒臣都信得過。”

景平帝慢慢說道,“王太師忠心為國,是朝廷肱骨,外事不安時,可向其問計。英國公雖年老,但至少還能在西北守幾年,到時候,你就長大了。京畿大營有甘老將軍在,他雖不如英國公,但也是一員悍將,可保京城無虞。禦林軍由侯統領在,暫時你還可以放心。靖邊將軍是你母妃的娘家人,如今你年幼,他仍舊能靠得住。但他手握利器,是個隱患。好在此人心裡並不全是榮華富貴,也有幾分對百姓的仁愛之心。你若想用他,以後不要把他和你的後宮牽連到一起。一旦他再次成了皇子們的外戚,他就失了公心。”

景平帝深喘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的先生們,你的那幾個伴讀,以後都是你的臂膀。父皇給你留得這幾個人,雖是朝廷棟梁,但好幾個年紀都大了,等過個十幾年,你可以慢慢都換成自己的人,儘量把他們都安安生生體體麵麵地換下來。”

四皇子問道,“父皇,兒臣聽有人說,三姨夫要造反。”

景平帝重重地放下了茶盞,問道,“皇兒信嗎?”

四皇子搖搖頭,“兒臣不信。”

景平帝點頭,“此等小人之言,皇兒切莫理之。皇兒記住了,等你做了皇帝,每天會聽到很多人跟你說不同的話,你要學會思考,他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樣的話,是想從你這裡得到什麼,還是想左右你的想法。你三姨夫要想造反,就不會這樣痛快地回京城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他的火器救了百姓,卻讓他自己深陷是非之中。他若真有不臣之心,也不至於被動到如今這個地步。這麼些年,若不是有他在外打拚,你們母子在宮裡,如何能這樣安穩,皇兒不可過河拆橋,寒了天下人之心。”

景平帝不想把自己和趙世簡的對話說給四皇子聽,他既然決定把趙世簡留個四皇子用,就不能在四皇子心裡種下疑惑的種子,不然,一旦四皇子不信任趙世簡,必定會有所表露。四皇子羽翼未豐,萬一輕舉妄動,到時候就難以收場了。

四皇子見景平帝神情有些疲憊,忙道,“父皇,您先歇著。”說完,他給景平帝蓋了被子,掖了掖被角。

景平帝笑了,他快要死了,終於能享受到一些真正的人倫了。安之沒說錯,當皇帝,果真大多都慘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