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因果.報應(1 / 2)

隆冬夜,京城外城前鋒胡同張老鼠家裡。

錢氏生病了,燒的糊裡糊塗的,她蜷縮在被窩裡,寒冬的涼意穿過死板的破舊棉絮,順著她的脊背爬滿全身。她一麵燒得想掀開被子,一麵又凍得打了個哆嗦,擁緊被子瑟瑟發抖。

錢氏感覺口渴,想喝口水,掙紮了半天沒起來,她有些灰心,看了一眼暗黑的屋子,忽然嗚嗚哭了起來,“金童,金童啊。”

張老鼠已經死了,前一些日子,他與人發生口角,出言不遜,被人一個不慎打死了。

張老鼠也沒個正經親人,錢氏去鬨,人家反而呸了她一口,“喲,你是誰呀?你跟張老鼠有甚關係?真是稀奇,這年頭,姘頭也能冒充大娘子了。”

錢氏氣了個仰倒,回家把金童拉去了。金童是張老鼠的兒子,人儘皆知,雖然來路不光彩,但爺兒兩長的一模一樣,誰也否認不了。

那家人見人家親兒子來了,隻得打發了金童幾兩銀子。

錢氏這幾年年紀大了,日子越發難過。

她剛帶著金童到前鋒胡同的時候,她還年輕,有幾分姿色,剛開始,張老鼠貪戀她的身子,為了哄錢氏與他行房,時常把自己身上銀錢掏的乾乾淨淨。

錢氏風月場出身的人,手段頗多,漸漸把張老鼠抓得緊緊的。但張老鼠本就是個無賴子,不光長得醜,人又懶又饞,實在沒得吃了的時候才想著出去給人幫傭,掙幾個飯菜錢。

自錢氏母子來了之後,錢氏還好,一來可以給他暖被窩、洗衣做飯,還可以到外麵給人縫縫補補掙幾文錢。唯獨金童,那麼大個人了,整日吃了睡睡了吃,乾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

日子久了,張老鼠嫌棄金童嫌棄的要死,要不是錢氏攔著,他都想把金童趕出去。老子一把年紀了,你小子不說來給老子養老,倒讓老子養著你。

金童原來在文家時,文進財把他當鳳凰蛋捧著,為了他,文進財連吃酒賭錢的功夫都沒了,整日去掙銀子給他治病。他身上穿的,口裡吃的,都是家裡最好的。

如今金童在張家,張家就兩間屋子,他還要跟張老鼠和錢氏擠在一間屋子裡,十分不便。且張家兩間屋子又矮小,整日黑黢黢的。張老鼠能掙多少銀子,他自家還要吃酒賭錢,留下來的那三五個銅板能作甚呢。

金童的吃穿用度直線下降,他以前經常吃藥,如今彆說吃藥了,連飯都吃不飽了。按張老鼠的說法,有命就活,沒命就算了。整日吃藥,把身子越吃越差,索性彆吃了,抗不過去是你的命,扛過去了,就再不用吃藥了。

金童天天想念文進財,那時候的日子多好啊,阿爹阿娘疼愛他,家裡屋子也大,還是住在內城。

阿爹,阿爹,你為甚不要我了。金童選擇性地忘記了當日文進財臨走時說的那些錐心之語,阿爹還是疼他的。

金童始終不願意叫張老鼠阿爹,他覺得張老鼠這樣猥瑣的人不配做他親爹。文進財雖然後來也吃酒賭錢,但在金童的身世沒有戳破之前,文進財可謂是仙人胡同一帶最慈愛的父親。且文進財長得人模狗樣,年輕的時候,他略微一收拾,出去了頗是體麵。

金童想過去找文進財,但文進財早就搬家了,離開了仙人胡同。他在歡喜街一帶打聽了好久,沒有打聽到文進財現在的住址,隻聽到了一些風言風語。

有人說文進財得罪貴人,搞不好已經死了,還有說文進財的親生女兒發達了,他跟著享福去了。

金童非常沮喪地回到了前鋒胡同。

一向病弱的金童,心裡執著於要找到文進財,生命力竟忽然強盛起來。

自從到了前鋒胡同,他就斷了藥,但他竟然沒死,且一日日的,也挨了過來。雖然不像正常人那樣康健,卻看著不像隨時要斷氣的樣子。

他撐了一段日子後,張老鼠發現他不吃藥居然也沒事,就攆他出去做活。

金童手不能提肩不能擔,他能做什麼呢。剛開始,沒有人要他。慢慢的,他開始給人幫閒。比如跑腿,乾的最多的是給出殯的隊伍幫閒,那活又清閒錢又多,還管飯,肉和菜緊著吃。

金童開始能掙銀子了,錢氏喜極而泣。

金童小時候因為被文進財和錢氏疼愛,沒有見過人心險惡,內心也比較單純。他的夢想就是自己多掙些銀子,贍養阿娘,找到阿爹,從此一家人還親親熱熱在一起生活。

這一口氣撐著他,讓他忘記了自己身子孱弱,一直到處接活。

金童對張老鼠戒備心比較重,他掙了銀子,給了錢氏一部分,自己留下了許多。張老鼠有時候問他要,他也會給一些,全當感謝他收留自己和阿娘。

就這樣,金童一邊尋找文進財,一邊自己攢銀子。等他手裡攢了一些銀子後,錢氏要給他說親。但家裡有張老鼠那樣臭名昭著的人在家裡,誰家敢把女兒嫁過來。就張老鼠那德行,一個不好,他就要鬨爬灰。說親這事兒,就耽擱了下來,金童自己也不上心。他就算要娶親,也不想在張家娶親。

一日,金童去給一家人幫傭,正走在路上,他一邊算計著今兒能多得幾文錢,一邊啃著手裡的兩塊鍋盔。

走著走著,忽然,金童頓住了腳步,手裡剩下的半塊鍋盔吧嗒,掉到了地上。

金童看到對麵有個穿著的得體的中年男子,帶著三個男孩,最大的那個,都快十歲了,最小的看起來也有三四歲了。

中年男子溫和地對旁邊最大的男孩說道,“大郎,你想吃什麼?咱們給你阿娘買些豬頭肉回去。”

最大的男孩穿著長衫,斯斯文文的,麵皮白淨,長的很是俊俏,與那中年男子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金童揉了揉眼睛,果然,他沒看錯。

下一息,金童的心頓時像被刀絞一樣劇痛。那中年男子正是文進財,他那溫和的笑容,正式金童日日夜裡夢想的慈父臉孔。

如今,他仍舊溫和,但卻是對著彆人笑了。

金童沒能忍住,鬼使神差一般,往前走去,眼見著就要撞到父子四個身上。

文大郎見一個穿著邋遢、長相猥瑣的人迎麵撲來,立刻拉著弟弟們讓到一邊,文進財也立刻擋在前麵。

哪知這人走到麵前忽然停下了,癡癡地看向文進財,喃喃叫道,“阿爹,阿爹。”

文進財吃了一驚,立刻認出這是金童。以前被他當寶貝養著的金童,如今灰頭土臉,衣服破爛爛的,哪裡還有個人樣子。

且他滿眼含淚,直衝著自己叫阿爹,文進財的心頓時軟了下來。

“金童,你怎地在這裡?”

金童見文進財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頓時心裡高興起來。

“阿爹,兒子一直在找您。這些年,您到哪裡去了?兒子找您找的好苦哇!”

金童說道這裡,眼淚頓時洶湧而出。

文大郎兄弟三個吃驚地看向文進財,“阿爹,他是誰?”

文進財有些尷尬,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問題,而是對金童說道,“金童,當日我就跟你說過了,我不是你阿爹,張老鼠才是你親爹。你在我家裡那麼多年,我不說把你當少爺養著,也讓你衣食無憂地長大。咱們兩個的緣分早就斷了,以後,各自安好吧。”

金童忽然叫了起來,“不,他才不是我阿爹,您才是我阿爹。阿爹您最疼我的,怎麼不要我了?我一直在找阿爹,我想跟阿爹在一起,我不要去前鋒胡同。”

文進財歎了口氣,“我也希望你是我兒子啊,你若真是我親兒子,當日就不會有那麼多事情發生了。為了你,我氣死了原配大娘子,把女兒送給了彆人,我做了那麼多錯事,可你居然不是我兒子。老天爺有眼,當日我和錢氏造孽,如今我被眾人唾罵,舔著一張臉苟活,若不是有了你幾個兄弟,我還不如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如今你身份尷尬,也是報應,老天爺對錢氏的報應。”

文進財心裡最想說的是,我女兒如今做了太後,我卻連認都不敢認,李穆川成了承恩公,我還是個八品小官,我的報應還不夠嗎!

金童忽然哭了出來,“阿爹,阿爹,您為甚這樣心狠。我做錯了什麼,我隻是想和阿爹在一起,我隻是想做阿爹的兒子。”

文進財輕聲說道,“你沒做錯什麼,若說有錯,你不該做錢氏的兒子。”

文大郎年級大一些,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情,瞬間就想明白了,這個人,怕就是阿爹以前那個假兒子。

文大郎不好說什麼,隻把自己的帕子遞給金童,“張大哥,您擦擦臉。”

金童聽見文大郎叫他張大哥,倏地抬起了頭,眼神犀利地看向文大郎,等看到文大郎和文進財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他的心頓時又劇痛起來,又感覺無地自容。

是啊,這才是文家真正的兒子,看這張臉,誰能否認呢。

阿娘,阿娘,你為甚要做那樣的事情,你為甚讓我落到如今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金童剛才對文大郎的嫉妒痛恨此刻都化為對錢氏的埋怨和對自己的失望,他忽然蹲到地上,抱頭痛哭。

文進財帶著幾個兒子站在那裡,看著金童哭了一陣子。

等金童哭泣的聲音小了以後,文進財從懷裡掏出幾兩銀子,塞到金童手裡,“天越發冷了,你還穿得這樣單薄。去買些料子,讓錢氏給你做兩身衣裳。以後,你就彆找我了,咱們的父子緣分早就斷了,你跟著他們好生過日子吧。”

說完,文進財起身就要帶著三個兒子走了。

金童忽然拉住他的褲腳,“阿爹,阿爹您待我走吧。我不想去前鋒胡同,我也不想看見他。阿爹,我不給您做兒子,我給您做乾兒子好不好。我如今不用吃藥了,我也能乾活了。我還攢了好多銀子呢。阿爹,阿爹您帶我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