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銅錢。”他停下腳步,嗓音溫和,在修士愕然的注視中把五個銅板放在他手上,“拿去吃飯,至於符紙就不必了。”
修士一愣,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自作主張地把那張符紙塞了進去,跑幾步又扭過頭說道:“書生我可提醒你,這霞玉山邪氣籠罩,想必有禍降臨,若真遇到什麼,你取一滴血沾在符紙上,貼在身上馬上走,切莫記得不能出聲,更不能呼吸,一旦發出聲音,符紙就不再作效。”
見顧長生麵善,符修又忍不住多說幾句:“當然,你要是想貼在死物上是不受影響的。”
顧長生搖搖頭,並未將話放在心上。
霞玉村近在眼前,顧長生不禁加快步伐,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溫晴兒,整顆心幾乎都要雀躍地從胸膛跳出來。
其實他並不是這村子裡的人,兩年前四處遊曆,路經此地,卻在這裡遇見他的此生摯愛,兩人相處雖然短暫,卻已經私訂終身。
他答應過晴兒,一旦功成名就回來娶她。
顧長生不會食言。
“四月四,新嫁娘;一更拜高堂;二更吃喜糖……四更五更哭爹娘,咯咯咯咯……”
小孩子們舉著糖人兒,滿村子亂跑,邊跑還唱著出嫁曲兒。
這村子裡有百戶人家,嫁娶都乃正常,顧長生小心地繞開打鬨的頑童,直奔溫家。
忽然,小孩發現了顧長生,不再跑跳,紛紛擋在麵前。
顧長生儘管心急,但還是頗有耐心,沒有凶走他們,也沒有置之不理,反而從袋子裡取出原本給晴兒的糖果送給他們,“拿去吃。”
孩童未接,眨巴著大眼睛問:“你是長生哥哥嗎?”
顧長生有些意外,溫潤一笑:“是,你們還記著我?”
小丫頭沒有回答,歪歪頭,又問一個問題:“那你是去找晴兒姐姐?”
他又點頭,“我是去找晴兒姐姐,所以不能和你們聊下去了。”
小姑娘咬著手指頭,晃著羊角辮,用稚嫩的聲音說:“晴兒姐姐今晚要出嫁,嫁給山神,哥哥你還是快走吧,小心彆觸怒山神,我阿娘說過,山神生氣的話會給我們降下責罰的。”
顧長生臉上笑意僵硬,緩緩蹲下,“你說什麼?晴兒姐姐要嫁給誰?”
“山神呀!”她蹦蹦跳跳地說,“山神庇佑霞玉村,能嫁給山神可是晴兒姐姐的福氣呢……”
山神……
他們竟然要把晴兒嫁給山神?
荒謬,可笑!
顧長生已經聽不進去孩童接下來說的話,甩下行囊,拚命地往溫家的方向跑。
晴兒曾和他說過,村子裡每十年都會擇一名女子獻給山神,他當時不信,隻覺得荒謬。嫁山神尋求庇佑?與其尋找山神,還不如依附宗門。
“晴兒!”
溫家就在眼前,顧長生欣喜若狂,跑得更快,然而隻差一步,腦後就中了一悶棍,眼前發黑,他踉蹌幾步,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再次醒來已是夜晚。
燭火搖曳,將眼前的臉映照如同鬼魅。
“晴兒……”顧長生無意識的呢喃著溫晴兒名字,睜開眼,對上的是溫父的臉。
顧長生恍惚許久,眼眸裡逐漸有光,張張嘴,“伯父,讓晴兒……讓晴兒和我走。”
溫父完全沒有了初見時的敦厚,聽見這句話,又抬起棍子狠狠敲在他的肩頭,麵容猙獰:“走?她走了,我們怎麼辦,這霞玉村怎麼辦!我們世世代代受山神庇佑,山神能選中晴兒是晴兒的福氣!想讓她和你走?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這一棍子讓顧長生清醒過來。
“福氣?”顧長生冷笑,忽視頭頂流下來的血跡,艱難抬起脖子,發出聲音:“你們這是送她死,你們會遭到……”
話音未落,溫父一耳光扇過來。
“午時一到,晴兒上轎,在這之前你哪裡都不準去,我勸你給我老實點,彆想著動花花腸子!”
門重重被關上,顧長生兀自在地上緩神,良久,眼前黑霧才散去。
他掙紮著撞向桌子,一下接一下,放在上麵的花瓶搖搖欲墜,終於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顧長生被捆在後背的手指撈起碎片,不顧割傷的手腕,迅速而用力的切開麻繩。
他踉蹌起身,剛打開門,就被李大娘堵住。
這是溫晴兒的娘,他們麵對麵,顧長生突然沒有了主意,喉結滾動,喑啞著嗓音哀求:“我要找晴兒……”
李大娘什麼也不說的把他推入房間,淚眼婆娑地跪倒在地:“長生啊長生,你這樣鬨下去,連你也活不了啊。”
“我要去找晴兒!”顧長生終於爆發,“你是她娘!難道連你也想看著她死!”
“晴兒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為娘的當然不舍得。”她哽咽著說,“我想讓晴兒走,但是她說……她說她要是走了,長生回來就找不到她,所以死活都不肯離開!”
顧長生猛然後退兩步,雙腿發軟,直接栽到椅子上。
他滿身狼狽,哪裡還有白日裡的書卷氣。
李大娘跪著走到顧長生麵前:“長生,我倒是可以偷偷送她走,但就算走了,晴兒也惦念著你,遲早也會回來的啊!隻要你寫封絕情信,讓她斷了念想……”
顧長生麵無血色,不住搖頭:“不不不,你在騙我,你再騙我……”
“我不信你們,我誰都不信。”他自顧自站起來,不死心的想出去。
李大娘用儘力氣攥住顧長生的手,淚濕衣裳,字字挖心:“長生,我可是晴兒的娘,懷她十月的娘啊!虎毒不食子,你覺得我會害自己的骨肉嗎?你就寫一封信,先斷她的念想,等我送她出去,你們再見也不遲。”
李大娘哭得不成聲,“不然……不然你一個人怎麼帶他走?這房子,這一整個村子被圍得嚴嚴實實,你一個人怎麼帶她走?!”
她不住逼問,顧長生喉嚨梗痛,無法作答。
他動容了,最後也不知自己寫了什麼,隻記得每個字都像是刀子,挖他骨髓掏他血肉。
然後呢?
然後鑼鼓敲響,轎子隨著火光消失於眼前。
顧長生站不穩,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直到一張黃符飄在眼前,眼中才慢慢亮起光。
他掙紮著爬起來,咬破手指將血滴在上麵,又貼於胸前,然後咬緊牙關,狠狠踹開窗翻了出去。
“這窗戶怎麼自己開了?”
“顧長生呢?”
顧長生沒有理會身後村民,跌跌撞撞衝入夜色。
他找到了他的意中人;她死在了神壇上。
仔細聽,還有人在牆裡說話呢。
“這是第一個,隻要再找七個,便可重聚魂珠。”
“玄陰之體難求,有那群愚民幫我做事,總有一天能全部聚齊,人族,就是如此好騙。”
“讓他們小心保護貢台,彆出差池。”
顧長生一步步踏上神壇,半點動靜都沒有發出。
她全身的血已被吸乾了,隻剩蒼白的軀體和容顏不在的麵龐。即使如此顧長生依舊覺得她美。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顧長生屏住呼吸,眸中的淚未滴落絲毫,想觸摸過去的手伸出又很快收回。
“綿延情長,隻予長生。”
隻予長生……
隻予長生……
顧長生胸腔憋得生疼,踉蹌起身,一步步跑到最近的貢台。
結陣發現不了身帶符紙的顧長生,他抱起放有魂珠的黑匣,來到霞玉湖,扯下符紙貼在上麵,輕輕一拋,黑匣沉入湖底不見。
村民們發現魂珠消失,火把接連亮起。
顧長生一步一步,從容赴死。
那日所見是畢生恐怖。
他強迫跪倒在巨物麵前,頭顱高昂,眼中是半點都不怕的。
“你一介凡人,也想學天道與神爭鬥?”天吳震怒,“你當真不怕?!”
顧長生仰天大笑:笑過又恣意地看著他:“人之將死,何須會怕。”他字字珠璣,“你自以為神明,卻濫殺無辜,依靠無辜者血苟活。神?你算什麼神,在我看來不過是披著天神外衣的妖獸!”
“住口!”
“你不會得逞!總有一天會有人知道你的惡事,總有一天你會死!”
顧長生瘋狂咒罵著天吳,一句接一句,罵完開始笑,狂笑不止,整個神殿充斥著他的笑聲。
天吳不殺他,隻是把他關在地牢,可是不管怎麼嚴刑拷打,顧長生始終不透露半句。
當五更天來臨時,一場暴雨衝毀山崖,同時淹沒霞玉村,男女婦孺,無一生還。
唯有被關在地牢裡的顧長生還活著。
大雨灌入不到這裡,顧長生昏昏欲睡時總會夢到與意中人的日日夜夜,點點滴滴,記憶清晰,宛如昨日;再睜開眼,看到的卻是觸不到儘頭的漆黑。
聽說人在死時若有怨氣,會化作厲鬼不得投胎轉世。
晴兒定是對他抱有怨念的,她找不到他,獨自流轉人間,該多可憐。
顧長生撕開衣袖上的一塊布料,緩慢的抬起手腕,張開嘴,狠狠撕破手腕血管,刹那間鮮血四濺。
他用指尖蘸著血,一個字一個字在上麵寫——
“給後人:
魂珠有八,位陣四方;破之,神魂俱隕;如遇吾愛,請告知,長生心意相隨,此生永不相負。
最後用儘全身力氣寫下最後的幾個字——
“顧長生,絕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