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叮叮咚咚——
俞姝坐在窗下輕敲著石頭。
回程路上,五爺某日看到路邊有雜耍的人在擊石做樂,就問俞姝會不會什麼樂器。
俞姝從前在家的時候,哥哥在外闖蕩不回,同五湖四海的朋友聚會比在家裡停留的時間多,父母隻能讓她留在家中招贅。
要招贅,又不能靠著贅婿,免得被吃乾抹淨都不知道,於是乎把琴棋書畫都擱置到了一旁,專門跟著父親母親學習管家經商之術。
所以聲樂之類,隻懂賞,卻不懂奏的。
隻是自她眼盲,閒時頗多無趣。
五爺見人家擊石奏樂,就替她尋了一套小樂石來。
這些小石聲音輕而脆,高高低低什麼調子都能擊出來,閒時就當做玩意,聽個樂子很是不錯,又不似正經器樂,動靜過大,學習起來技藝繁複。
當下,俞姝一邊安撫著又開始鬨騰的肚子,一邊信手用銅錘敲打那些樂石。
銅錘敲擊樂石,發出的聲音清脆悅耳,可她敲來敲去所成的調子,聽起來卻帶著幾分未至的秋意。
腹中小兒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俞姝用小錘極輕地敲了敲肚皮,小兒安靜依舊。
“不鬨騰了?”她問肚子。
肚子不回答。
她自顧自地扯著嘴角笑了笑,放下手中小錘,扶著桌案起來身。
天越來越熱了,她的身子也越來越重了。
燈火融在漆黑的夜色裡,她瞧不清什麼,慢慢往內室走去。
她想今日不管秀淡能不能成事,那位五爺都必然會發了脾氣。
可惜這已經不是她能管得了的了,就算今日沒有秀淡,改日回了國公府也有旁人。
她是妾,管不了丈夫繼續納妾;
她更是造反的叛軍,一個叛軍那有立場管朝廷忠良的□□呢?
俞姝扯著嘴角上寡淡的笑意,卻在這時,聽到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是熟悉的男人的腳步。
她轉過身睜大眼睛,看到他模糊的高大身影突然靠近。
她看得到他的身影,卻看不到他臉上的情緒。
他定是生氣的,毫無疑問。
俞姝暗暗歎氣,規規矩矩地跟他行了一禮。
她就那麼站在窗下行禮,禮數規矩得,讓詹五爺恍惚之間,又回到了去歲秋多雨的國公府。
她那時也是如此地規矩,是因為對他這個莫名出現的男人,毫無親近隻有拘謹。
他看向她,她肩頭依舊纖巧,肚子卻高高挺起來,窗下的孤燈與她方才敲出來的涼涼曲調纏繞在一起,襯得她脖頸細長,身如浮萍般在亂世漂泊。
五爺心頭一陣酸澀。
他不由地兩步上前,走到了她身邊。
他伸出手去,可她竟下意識避閃。
“阿姝......”
“五爺。”她回應著。
五爺心頭緊得厲害,伸手將她抱進了懷裡。
他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夫人的事情,但他不會再讓她,在妾的位置上停留下去了。
他攬著她的肩頭難過地摩挲著,從頭到尾,終是他對不住她。
但俞姝十分意外。
男人這次,沒鬨脾氣麼?
她抬頭看向他,瞧不見的眼睛裡是濃濃的疑惑。
五爺捧了她的臉。
“早些啟程回京好不好?”
她順著這話點了點頭,五爺越發心疼起來。
當天晚上,他回到書房,親筆寫了一封信,讓人快馬加鞭送去給老夫人。
那些有些錯亂許久的事情,該重新梳理清楚了。
*
虞城。
溫彥要等的人遲遲不來。
她怎麼想,都覺得出逃無望了。
在虞城雖然不缺吃不缺喝,但這一切和她原本所想背道而馳。
她原本想著,離開了戎奴,她也算完成了朝廷的使命,日後尋一桃花源,賞花觀月地度過此生。
誰曾想,前腳離開戎奴,後腳就進了虞城,成了虞城將軍的人質。
自由沒了。
身邊唯小泠一人,今日過來跟她回稟。
“閼氏,他們今日送了六菜一湯過來。”小泠把菜名報了,“中原的菜吃起來,確實比戎奴時候豐富多樣多了。”
溫彥瞧著小泠竟比自己還隨遇而安,也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但這時,院落外麵竟然有不輕不重的擊打聲傳過來。
那聲音似竹節敲響,溫彥一下子就聽住了。
她聽著那有節奏的聲音,驀然就想起了離開戎奴之前,傳信的人同她說的話。
當時為了以防萬一她不能自己逃出來,就想了個似暗語一般的聲響,正是長長短短地竹節敲擊聲。
溫彥立時激動起來,顧不得吃飯了,出了房門去院子裡尋找東西,敲擊呼應。
誰想到就在這時,外麵突然有了巡邏的聲音。
巡邏聲一至,竹節敲擊的動靜立刻沒有了。
溫彥想要敲擊回應,但怕被巡邏的人發現端倪,猶豫之間,恐怕外麵敲響的人也被驅散走了。
但她心中升騰起來信心的火焰。
不管怎樣,五爺的人找到虞城來了!他們就在虞城之中!
溫彥立刻想收拾包袱出去,可小院有重兵把守,她根本出不去。
她仔細思量了一番。
“我要見你們俞將軍。”
......
俞厲抽出點空過來見了她。
“閼氏有什麼事情?”
溫彥頗為不好意思,同俞厲笑了笑,“自從來了虞城之後,我與小婢隻在院中呆著,倒也很是無趣。”
她道,“從前就聽說虞城氣象不凡,一直想來虞城一看,隻是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卻不能出去,十分可惜。”
溫彥說到此處,意思明擺起來。
“俞將軍,這整座城都是你的,我在這城裡再如何也是逃不掉的,能不能讓我與小婢在城中轉轉,解解悶也好?”
“這樣啊......”俞厲陷入了思考。
溫彥見他沒有一口回絕,心中多了希望。
“聽聞虞城隔一日才開一次城門,平日城門緊閉,想來我們在城中,總是逃不出去的,將軍放心好了。”
她說著,還跟俞厲保證。
“將軍應該也能看出來,我們這些日就如做客之人一般本分規矩,如今天熱,又實在是悶得不成了,不然也不打擾將軍。”
她言語客氣,態度誠懇,是個老實人的模樣。
俞厲瞧著這位閼氏,眉眼之間便不是那等奸佞之相,相反她眉目平和,隨遇而安,被他捉了回來,既不鬨騰,也甚少有要求,最多讓侍衛給她弄幾盆花來,據說偶爾還點評一下虞城的夥食。
俞厲見她老實,這些天也沒太上心,今日聽了她這點要求,便也不為難。
他說行,“閼氏可以在虞城閉城之時出門,但要侍衛跟隨。”
他答應的爽快,溫彥沒料到,旋即又高興起來。
“俞將軍果然人如傳聞,爽快大方。”
俞厲被當麵誇了,還有點不好意思,不過他還有事在身,便沒有多留,吩咐了守院子的侍衛,可以陪溫彥閼氏在城中轉一轉。
他走了,溫彥大喜。
今日上晌開了城門,直到後日上晌才回再次開啟。
來尋她的人應該也隻能到後天再出去,那麼她也不必著急,明日再出門好了。
因著來時算是她“主動投奔”,隨身攜帶的東西都還在,除了被俞厲的人收走了一些尖銳利器,其餘衣著首飾皆在。
而溫彥這些衣裳裡麵,還有為了在路上掩人耳目準備的,兩件尋常粗布衣衫。
翌日天剛亮,聞言和小泠便帶好了許多東西。
因著是臨時上街,更多的東西隻能留下來。
小泠頗為可惜,溫彥倒是看得開,“這些東西算不了什麼,等以後咱們找一山水絕佳之地住進去,想置辦什麼就置辦什麼,這些都不在話下了。”
現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自由。
說著,兩人便準備好一切,出了門。
有四個侍衛從旁跟著兩人,溫彥不著急,跟著早起趕集的人,往集市裡麵走。
有一侍衛覺得不妥,“娘子還是不要去人多混雜之處。”
溫彥聽了,非常規矩地頓了腳步。
“這樣嗎?我隻是瞧著早市非常熱鬨,早間特意少吃了些,想嘗嘗虞城風味......不可以嗎?”
侍衛們也守了她一段時間,知道這位娘子不是會拿捏人的那種,當下見她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像沒見過市麵的小孩子一樣,倒也不好再說什麼。
為首的侍衛道,“娘子去也可,隻要不在早市耽擱太久就行。”
溫彥點頭道好,“放心放心。”
她嘴上說著放心,耳朵卻豎了起來——她在早市的方向,聽見了竹節擊打的聲音。
溫彥同小泠向早市裡麵而去,四個侍衛緊隨身後。
她正想著要怎麼脫身,就看到前麵有兩個賣菜的小商販打了起來。
這兩人一打,早市裡立刻亂了,溫彥就趁著這個時候,抓著小泠混了過去。
四個侍衛想要跟上,竟然被打架和勸架的一堆人阻擋了去。
溫彥和小泠連忙往人群裡跑,接著便把穿在外麵的衣裳解了下來,隻著粗布衣衫,乍一看和尋常百姓沒分彆。
四個侍衛都急了,等拔刀將打架和勸架的人震懾開來,再想找回溫彥,人如泥牛入海,沒入虞城的人海裡了。
“糟了!快去稟報大將軍!”
......
溫彥和小泠避開了侍衛,又另行裝扮了一番,兩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妥妥的百姓小民。
眼下她們要做的最要緊的,便是尋找到打竹節的人確認一番,這些人若是五爺派來尋她們的,那麼自然有辦法替她潛藏脫身。
兩人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人群裡。
而她們要找的敲竹節的人,正是穆行州的手下。
穆行州坐鎮城外,分彆派了兩路人馬潛入俞厲的虞城,和趙勉的楓城,以竹節敲響的方式探一探,溫彥是否被藏於城中。
當下這一行入了虞城的人,都在城中仔細留意著。
他們都看過溫彥的畫像,此時混亂,冒出許多虞城侍衛尋人,他們也不敢一味地敲竹節,隻能憑著眼力在城中搜索。
一行人兩兩一組在城中搜尋,有兩人在早市附近的,尋來尋去。
其中一個扯了另一個,朝著對麵樹下東看西看的女子指了指,壓低了聲音。
“你說那個女子,像不像閼氏?”
同伴一看,“真有幾分相像!”
兩人一下激動了起來,隻是想要上前,又有點猶豫。
溫彥閼氏被帶走,十有八九都沒了自由,哪能隨意在街上走動?
他們瞧著對麵樹下的女子,身邊並無侍衛看守。
兩人怕上前問詢,再被虞城百姓發現端倪告上去。
他們來了這虞城,才曉得虞城百姓極其信服大將軍俞厲,但凡有鬼鬼祟祟、意圖不明的人,不用侍衛前來,就被百姓舉報了。
他們猶豫著,就商量去找個國公府的老侍衛確認一番。
比如馮羅。
【下章】
宴夫人派來的馮羅正是國公府的老人,自然是識得溫彥閼氏的。
他見兩人腳下躊躇,就過來問是怎麼回事,那兩人也不瞞著,立刻就把話說了。
“樹下那女子,是不是閼氏啊?”
馮羅朝著樹下看了過去,一看之下,眼皮騰騰一跳。
他深吸一氣,告訴了那兩個侍衛。
“你們認錯了,此人不是閼氏。”
......
溫彥在樹下一邊乘涼,一邊留意敲打竹節的人。
可不知怎麼竹節聲竟然消失了,四下裡都聽不到了。
她暗想會不會是搜尋她的人多了起來,五爺的人不敢再敲響竹節了?
若是這般,著急也無濟於事,眼下最要緊的,是不能被俞厲的人再捉回去了。
現在滿街上都是搜尋的人,她要等到開城門離開,最好的辦法,就是暫時混在百姓家中。
她想得極好,當下瞅準了一戶老婦人家裡,準備當作過來尋親的外城姑娘,被偷了錢,無處可去。
她和小泠扮相上沒有問題,又是一副可憐模樣。
那老婦人瞧了瞧她,便答應了,留了她在家中。
“可憐的小娘子,今晚就宿在我家裡吧。”
不過老婦人要出門,說自家老頭去了集市裡賣餅子。
“眼下快要散市了,我去幫他收攤,一會就回來。現在外麵到處亂得很,你們可彆亂跑,就留在我家裡。”
溫彥道好,送老婦人出了門,大鬆了口氣。
小泠也捋了捋心口,“這下虞城的兵找不到咱們了......娘子跑了一日了,要不睡會吧。”
溫彥確實累了,主要是懸著一顆心,不安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