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風物3(2 / 2)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隻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複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1]

曲調婉轉曲折似有情人柔腸百轉,蘇子瑜一瞬不瞬地緊緊盯著舞台,逐漸陷入了深思。

這番詞句,這段旋律,蘇子瑜總覺得好熟悉,自己好像也是會唱的。但好像自己會唱這個是曾經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好遠好遠,又好像一切都是在夢裡。

好像在一座大海邊,都是巨石的石灘上,也是這樣一個美好的夜晚,自己也曾當著一群少年的麵唱過一曲,還把自己也給唱哭了。

好像當時身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人,自己雖然麵對著一群少年,其實是唱給他聽的。

他到底是誰呢?蘇子瑜隱隱約約地想起來是有一個他,和自己昨夜夢裡的人漸漸重合。然而,那個人是誰呢?

蘇子瑜一邊聽著《牡丹亭》,一邊努力思索著。

戲台上,女主角杜麗娘在花園裡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求生手持一枝垂柳,在梅樹下與她邂逅。兩個人甩著水袖,歌喉婉轉,悠悠唱道: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2]

夏雨菲是學文學的,知道蘇子瑜肯定聽不懂,在他耳邊輕輕解釋道:“‘儼然’就是好像分意思,他們倆互相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對方。”

身邊有個**文言文翻譯,蘇子瑜這個語文不及格的人方才驚覺,自己昨天晚上和那個人,不也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的感覺嗎?

於是戲台上的男女主角就在夢裡一場雲歡雨愛,纏綿悱惻不能分開,恨不得將彼此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就像昨晚蘇子瑜在夢裡和那個人發生的一樣。

男歡女愛的事情永遠都是作為人最敏感的話題。台上演到夢中歡|愛這一段,一直十分安靜的觀眾席上傳出一陣一陣竊竊的笑聲,笑的分明是戲台上的男女主角,蘇子瑜卻覺得雙頰一熱,好像自己也是被取笑的對象。

一場歡愛後,女主角猛然驚醒。蘇子瑜的心跟著一驚。

發現一切美好不過是一場夢後,女主角開始尋覓自己的夢境,她回到花園中徘徊惆悵,悠悠地唱道:“是誰家少俊來近遠……話到其間靦腆……他捏著眼,耐煩也天,咱噷(xin)這口待酬言。[3]

“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麵。

“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4]

蘇子瑜聽得一知半解,卻被這段唱詞深深吸引著,仿佛女主角此刻唱出的就是自己的心聲。

是啊,夢裡那個人平生沒有過半麵之緣,不是前生愛眷,難道是來生出現?為何會在今生的夢裡相見呢?

蘇子瑜的眼前隱隱浮現出一個人溫柔無限的模樣,他撫過自己臉頰,撫過自己身體,撫過自己身上和心上的每一寸,把他融入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揉進他的胸懷裡。

蘇子瑜很想看清他,卻看不真切,想叫他的名字,也叫不出來。

忽然,戲台上的女主角大叫一聲“秀才!”,竟然撒手人寰香消玉殞。

蘇子瑜心頭猛得一跳,眼中竟覺得微微酸澀。

女主角為情而死,為了一個素昧平生隻在夢中一見得男人,拋下了這個塵世的父母親人。然而她到死終究沒有找到夢中那個男人,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蘇子瑜忽然緊緊抓住了自己的大腿,把褲子都掐皺了攥在手心裡。

蘇子瑜覺得,那個人是誰,自己若是不能找到答案,也會一樣活不下去。甚至哪怕拋下這個世界,蘇子瑜也想找到答案。

那種為了一個人拋下一切的感覺,真的不隻是戲文裡的杜撰。這世上真有這樣一種感情,隻是有沒有遇見罷了。

何況自己雖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知道他在哪裡。上真十三洲,中洲延陵,眼前就有一條途徑可以去。

雖然可能有危險,雖然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蘇子瑜恍然驚覺自己這二十多年裡,一直做著父母的乖孩子,老師的好學生,同學的好榜樣,長輩們嘴裡“彆人家的孩子”,唯獨沒有做過自己。

是該為自己活一次了。蘇子瑜想找到那個人,瘋了一樣想。

演出結束後已經是晚上十一點,蘇子瑜和林晨曦一起送夏雨菲回寢室,再步行回到自己的宿舍。

一起回寢室的路上,平時不怎麼說話的蘇子瑜卻主動開口,說道:“我明天要回H州去一趟。”

林晨曦愣了一下,問道:“怎麼這麼突然?你回家去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蘇子瑜搖搖頭,道,“就是想回家看看。”

·

第二天一早,蘇子瑜就發短信和楊老師請了假,買了回H州市家裡的車票。由於是臨時買票,隻買到了下午到家的高鐵。

蘇子瑜家裡就在西湖邊上,離地鐵口不是很遠。蘇子瑜這次回家幾乎什麼都沒有帶,隻帶了自己一個人。

父母都在上班沒有回家,蘇子瑜獨自打開家門,家裡的柴犬小黃就搖頭擺尾地撲了上來。

小黃這麼挫的名字自然是蘇子瑜取的,蘇子瑜抱起小黃回書房裡看了會兒書,卻一直心不在焉,大半天也沒有看進去一頁。

一邊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現實,一邊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十三洲。一邊是自己的父母親人同學朋友,一邊是一個素昧平生夢中相會一夜的男人。甚至他對自己說過:“此刻我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也不知你身在何處。今夜之後,也許便是永彆。”

抱著懷裡的小黃,蘇子瑜腦子裡亂糟糟的,伸手揉了揉小黃的頭。

小黃粘著蘇子瑜在他手心裡使勁蹭啊蹭,還伸出舌頭舔舔蘇子瑜的手心。

一陣門鎖打開的聲音響起,蘇子瑜知道是媽媽下班了。

蘇子瑜把小黃放到地上,走出了書房,道:“媽媽。”

蘇子瑜的媽媽事先接到過蘇子瑜說自己要回家的微|信,看到他回家卻還是微微驚訝。把剛買回家的菜放到了桌上,問道,“怎麼突然就回家來了?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蘇子瑜道:“就是突然想回家看看。”

“你這孩子。”蘇子瑜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逃過一節課,學習自覺得不用操任何心,這回媽媽自然他相信他有分寸不會耽誤學習,道,“既然回家了就在家待一天吧,你明天要回去嗎?”

“嗯。”蘇子瑜點點頭,道,“我大概,明天就走了。”

蘇子瑜說的“走”,隻有自己心裡明白。大概這次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與死無異。

望著眼前的媽媽,蘇子瑜忍不住伸出手緊緊摟住。

猝不及防地一抱,媽媽先是一愣,臉上便笑開了花,嘴上還是道:“你這孩子,今天是怎麼了?”

蘇子瑜悄悄咽下了眼中的濕潤,努力平靜著聲音,道:“隻是突然想抱你。”

“好了,我要去做菜了。”媽媽笑眯眯道,“你這孩子今天怎麼回事,媽媽都被你弄得以為要出什麼大事了。”

蘇子瑜鬆開了懷抱,從桌上提起了塑料袋,道:“今晚我做飯給你和爸爸吃,你先去看會兒電視吧。”

“爸爸今天晚上有人請吃飯不回家吃了。你本來就不經常回家,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還是我來做飯吧。”媽媽去蘇子瑜手中接過裝著蔬菜的塑料袋,道,“你歇歇吧,過去客廳裡吃點水果看會兒電視。趕了一天的車累不累?怎麼也不告訴你爸讓他派人去接你,自己坐地鐵回來了?”

蘇子瑜一向並不喜歡讓爸爸派人來接自己回家,更喜歡自己一個人擠地鐵。平時期末回家是沒辦法爸爸問過自己回家的時間硬要派人來接自己沒辦法拒絕,這次特意沒有告訴他,就為了自己能一個人擠地鐵回來。

蘇子瑜覺得隻有在地鐵站裡接觸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人的時候,才會覺得自己是在一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城市裡,而不是孤立在這個城市的普通人之外,坐在爸爸專派的車裡,除了自己,就隻有司機,直到回到家,都沒見過第二個人。那樣不是生活的感覺,而是孤獨。

“我比較喜歡地鐵。”蘇子瑜沒有把菜交給媽媽,堅持道,“媽媽今天我去做飯吧,好久沒有做飯了,想做飯給你吃。”

蘇子瑜堅持要做飯,媽媽便樂得休息一天,轉身去客廳裡看電視了。蘇子瑜炒了幾個菜,把剩下的蔬菜放進冰箱,和媽媽一起共進了晚餐。

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和她在一起吃飯了吧。

即將離開這裡,也離開她,為了一個想不起名字的人。

蘇子瑜覺得自己的決定很瘋狂,卻覺得那個人值得自己為他這樣瘋狂。

昨晚的戲曲裡,女主角不也是為了夢中一麵,甚至為那個人死了嗎?

蘇子瑜一點也不覺得誇張,甚至覺得換作自己,也會是這樣。

何況自己和那個人一定不止夢中那一晌貪歡,一定有過很長很長的一段故事。雖然現在都記不清了,但是未來的日子裡,如果沒有他,蘇子瑜不知道有什麼意義。

有些人,沒有遇見的時候不覺得生活缺什麼。一旦遇見再失去以後,方才驚覺自己失去了整個世界。

蘇子瑜陪媽媽吃晚飯,主動去廚房刷了碗,去書房裡等到了半夜將近十二點,方才等到酒席上應酬回來的爸爸。

“你怎麼回來了?也沒和我說一聲?”爸爸看到蘇子瑜在家,微微地驚訝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這麼晚還不睡,又在看書?好去睡了,眼睛都要瞎掉了。”

蘇子瑜點點頭,道:“您也好好休息,我回去睡了。”

這是蘇子瑜在這個世界裡,和自己父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晚上,蘇子瑜獨自在房間裡開著台燈寫了整整十幾頁的話,直到淩晨五六點時分,天微微亮了,父母都快起床了,蘇子瑜方才靜靜地躺到了自己床上,不知對誰輕輕說道:“我準備好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