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來，他是有過一個墮天使朋友的。
但他忘記了。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布昂萊特還不是以不同名字揚名主位麵的聖騎士、刺客大師、法師學徒或吟遊詩人, 而僅是一隻蹩腳的未成年深淵暗精靈的事了。
星落之城納米納亞斯鎮守著深淵到主位麵的港口, 收取數額龐大的過路費。在那之外, 深淵居民想要去主位麵遊玩，就隻能通過召喚法陣和時空縫隙。前者受契約約束，後者險象環生。
與其說墮天使是深淵的君主，還不如說他們是一幫目下無塵的牢頭——以武力建立魔城, 遊戲般地挑撥著魔城之間的爭鬥, 維持著魔物數量和質量的總體平衡。
牢頭大人們也不見得多欣賞暗精靈, 但他們總能得到些許照顧。暗精靈接到主位麵的活計後, 獲得星落之城審批出入港口的概率和支付的代價都比其它魔物優惠很多。
布昂萊特的妹妹向往主位麵，可女性暗精靈從不被允許離開深淵, 何況多洛莉絲很弱, 也不聰明, 唯一的優點隻有可愛, 根本不可能被挑進進城務工掙外快的隊伍裡。
至於布昂萊特自己，實力是夠了，但天生反骨太明顯，即使有身為純血繼承人的友人幫忙求情，也不被祭司所考慮。
嗨呀，他隻好趁著任務和任務之間短暫的空檔繞著星落之城打轉, 如果能偷偷去主位麵, 哪怕是帶一朵小花、一根小草回來給多洛莉絲, 她都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於是他潛進了星落之城，過程之容易令人發指，好像墮天使全是瞎子和傻子。
當時布昂萊特還是隻未成年小嫩精，正處於老子天下第一的青春期幻覺中，不僅不生疑，還格外沾沾自喜。
他一路摸到兩界港口——說是港口，不過沒有船、也沒有海。一片孤獨的荒地上彌漫著深紫色的霧氣，魔物走入其中後，會突然出現在主位麵的任意地點。
主位麵也有類似的港口用於回到深淵，不過與離開深淵不同，回返深淵是深淵魔物的天賦技能。除了暗精靈這種非深淵出身的亞種，一般沒誰選擇再經過港口一次。
他就是在港口的荒野上發現、或者說是撿到了墮天使嘉蘭。
黑色的翅膀掩在身後，少年手捧一本巨厚的大書，坐在港口的岩石上安靜地著。
他有黑色的長發，簡單而雅致地以寶石緞帶係在身後，又身著墮天使執勤時愛穿的製服，比布昂萊特見過的任何深淵住戶都要優雅、乾淨和美麗。
布昂萊特用潛行躲在大石頭的陰影中，偷偷盯著墮天使看了好久好久……這人一點離開的意思都沒有，恐怕是專門負責看守港口的。
“你會再去旅行過的地方嗎？”墮天使少年突然開口，由於他一動不動，布昂萊特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在對自己的書說話。
他的聲音說不上來的好聽，冷淡，純澈，又有一種如行走在快要斷裂的絲線上的矛盾感，好像死死藏著點什麼，讓人忍不住想要探究。
暗精靈等了半天，書沒開口，也的確沒有第三個人跑出來回答他的問題了。於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從陰影中解放身形，哼哧哼哧爬上大石，蹲到天使身後，不倫不類地仿著下級惡魔諂媚的語氣問：“尊敬的天使老爺，您是在對我說話嗎？”
“……嘉蘭，我的名字。是的。”少年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說。
“哇，好聽，什麼意思？……以及如果有我惦記的東西，我會再去的！但我是個鄉下人！我還沒有旅行過！”
“沒有意思。”
“真奇怪啊，所有人的名字都該有一個意思的。我的名字也有，不過大家都說我配不上我的名字。”
“‘大家’是誰？”
“是一群長著尖耳朵的傻逼。”
布昂萊特一邊說，一邊智障兒童歡樂多地往前蹭著，像一隻大貓，一直蹭到墮天使的翅膀邊，好奇地探頭看他看的書。
……看不懂。他忘了自己是個隻被教授過暗殺的族內底層文盲來著。
墮天使凝視著全是鬼畫符的書頁，活像上頭畫滿了裸女，他輕輕、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終於偏頭垂眼，看向布昂萊特。
“你希望……他們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嗎？”
為什麼族內某些女性暗精靈會對墮天使如此迷戀，布昂萊特對上他深邃又沉靜的黑眼睛的一瞬間突然懂了。
深淵沒有星星，星星在他眼中，萬千黑色的星辰在他雙眸寂靜旋轉，吸走一切光亮。
他看見惡。看見深不見底的黑泥。看見瀕臨崩毀的理智。看見美與寂寞。
布昂萊特迷迷糊糊中回答：“算了，傻逼也有生存權嘛。”
“……好。”
星星消失了，墮天使掩下眼睫，重新看向書。從開始到現在這本書有被翻過頁嗎？
布昂萊特又問：“你是港口的看守？能放我去上麵的世界嗎？”
墮天使問：“去做什麼？”
“旅旅遊，散散心，我妹妹很向往外麵的景色，我想替她看看。”真不可思議，他們就這樣閒話起了家常，墮天使應該不是如此好親近的種族吧。
這一次墮天使沉默得有點久了，才開口：“你會回來嗎？”
這和墮天使有什麼關係，作為統治階級看不慣領民外逃，或者他也想去主位麵玩玩？
“為什麼不？隻要有重要的人在，我當然會回來。”布昂萊特理直氣壯地說。
他是指妹妹多洛莉絲，墮天使卻微不可見地動了動嘴角：“要記住你說的話，布昂。”
布昂萊特被他放去主位麵了。
布昂萊特回來了。
主位麵美麗到不可思議的野花被他興衝衝地帶進深淵，立刻魔化成了長著尖牙利齒和血盆大口的迷樣生物。
這種東西，沒辦法帶給多洛莉絲。
於是他慷慨地將其送給了仍兢兢業業守在港口大石頭上的墮天使。
那少年凝視著魔花，微微、微微地笑了。
“我會、珍惜的。”
就在那一瞬間，不知名的情感如海浪般席卷了布昂萊特的心靈。
我並非第一次見到這個笑容。
但上一次，又是什麼時候？
總之他們成了朋友。
墮天使好像住在港口似的，布昂萊特不管何時去都能見到他，於是他猜嘉蘭也是被族群排擠的對象。
嘉蘭認真地想了想，肯定了這個說法。
有個墮天使當朋友，真的很爽，他很好看，陪你聊天，傾聽你的一切煩惱，特彆他還會給你無下限地開後門。
布昂萊特叛出族群時就是這麼跑出去的，他受了不小的傷，背著妹妹，嘉蘭什麼也沒說，任他進入港口。
他呆呆地站在紫色的霧氣中等待傳送，嘉蘭還是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安靜地看著他。
‘你還會回來嗎？’
嘉蘭沒有再問這個問題一次，暗精靈卻在他仿佛空無一物的注視中本能地恐慌。
如果他再不回來了呢？墮天使難道會一直等下去，看他那本根本沒在看的書，等著不會回來的朋友？
……
後來……
後來他死了妹妹，又死了戀人，悲憤地殺了好多人，在主位麵到處遊蕩。
他想：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回到哪裡去？
他沒法上天，隻好下地。
他踉踉蹌蹌地通過港口，到達深淵的第一個瞬間，一身血汙地被墮天使接住。
好像中間這幾十年根本不存在，深淵什麼都沒變，不遠處的大石頭上還放著墮天使的書。就好像他剛剛送走他，眨了眨眼，他又回來了。
少年抱著他，仔細端詳他的崩潰難受、悲痛欲絕，用以壓製深淵狂語和侵蝕的平靜麵具一片一片崩壞成空茫。
他抱著他，向外邁步，身形漸長，長成了一個修長的男人，六根純黑羽翼在他身後扇起狂風，毀滅欲點燃雙瞳。
墮天使之君冰冷又急切的問他：“你要殺誰。你想殺誰。”
布昂萊特隻是把他撲到地上，揪著他的衣領，把臉埋在他的脖子裡，挨蹭著黑羽，斷斷續續地哭泣：
“嘉蘭……嘉蘭、諾德……”
狂風止息。
墮天使斥退應喚的軍隊，重新壓下靈魂中翻騰著的深淵所加諸的黑泥、瘋狂和惡念被他重新壓下，置換成毫無感情的空靜。
他順服地躺在地上，“嗯”了一聲，翅膀在上空合起，包裹遮蓋住兩人，抱住回歸的旅人，吻了吻他的額頭，回應他：“布昂萊特。”
……
“嘖，沒攔住。”
無名的大天使放下弓，他的一箭破開無數護主心切的天使的身軀，將偷襲得手的黑化版水之大天使釘在地表上。
他略微煩躁不安地環視這個位於高空的高階小戰場。
弟弟嘉蘭諾德就在他身側，手中聖典醞釀著足以毀天滅地的神術。
黑化版的老弟、據說是深淵主君的那位老神在在地飛在對麵，遙望著暗精靈布昂萊特跌進的那個熔岩坑。
沒有翅膀也能憑空立於空氣之上的大聖子將聖潔的銀發拂到耳後，麵無表情地吐露出略帶熱度的話語：“吾神的願望，將要達成了。”
方才，嘉蘭諾德們勢均力敵的1v1德比被突然出現的大聖子瑟靈打破平衡。他那承襲自至高神的三分之一神力針對的對象是同一陣營的天使長。
發現自家弟弟被二打一欺負的寧逾明拍馬來援，戰況正酣中黑化版水之大天使的光炮悄悄瞄準了全身心投入快樂複仇的暗精靈，一擊必殺。
麻煩，太麻煩了。
地表的魔物基本沒有理智不提，眷族的感知能力沒有那麼強大也不提，天空之上的戰場幾乎停滯了。
純黑翅膀的墮天使軍團一個個尖叫嘶吼出聲，合在一起形成過於高亢的顫抖悲鳴。他們無視了鏖戰已久的對手，發了狂一般向萬年後換過許多代的新生天使們衝去，要將被他們護在最中央的被釘在地上的首領碎屍萬段。
寧逾明從萬年前帶來的聖地軍也不知所措地停下手，將茫然的目光投向頭頂的自家殿下。
按理來說應該為同一陣營的天使阻擊墮天使，但講道理他們自己都磨刀霍霍恨不得加入墮天使中。
雖然墮天還轉世了吧……但掉進熔岩中那個也是貨真價實的他們家布昂萊特殿下啊！！！！
尤其是麵色蒼白的未黑化版水之大天使本人，痛苦自責地恨不得原地自刎。
寧逾明隨便讓其它大天使盯緊他彆亂來就沒管了，空氣中的暗元素不安分地開始暴動，天使們不甚舒適地騷動起來。有什麼要來了。
寧逾明瞬間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特彆無奈地問不遠處狀似平靜一動不動的魔王嘉蘭諾德：“你們策劃這種事情，有事先問過‘我’的意見嗎？”
“你也沒聽過我的意見。”魔王輕飄飄地說。
這是他對寧逾明說的第一句話，他不止在對寧逾明說話。
隻見終於趕到現場的暗精靈的好朋友們也是當場崩潰，一個個開了無雙悶頭往岩漿縫裡衝。
……沒衝進去。
漫天黑羽打著旋落入岩漿，不知來處的風裹住他們，不算溫柔地將精靈、紅龍和人類們一一吹翻。
他們呆呆地望著，從岩漿中升起了一個完好無損的“人”。
深淵的大地在震動，低階魔物愈加瘋狂嗜殺，墮天使卻一轉屠刀，肅穆又喜悅地血洗著魔物。足量的殺戮和血肉已然祭獻，萬年前的法陣終於被觸動。
在場所有墮天使皆感靈魂一蕩，從墮天之日起始從不中斷的深淵絮語放輕了聲音，“罪”與“惡”皆被另一個存在接過。
而“他”睜開眼。
他有著和暗精靈一模一樣的俊秀外貌，甚至還穿著暗精靈那身吟遊詩人套裝，麵容卻有著強於暗精靈數百倍的魔性吸引力，叫人目不轉睛地為之欲狂。
無以計數的眼睛看著他，他活動背部，左手向後伸展，純黑的巨大六翼在背後遮天蔽日地舒展開來。
數十萬的墮天使落在地上，單膝跪下，輕泣著以手撫胸，溫順向他低下頭顱。
他的回應是個超長的哈欠，眼中閃著剛醒的淚光。水之大天使拔出胸口的金箭，諷刺地笑出聲：“你終於回到這個你不屑一顧的世界了，布昂萊特。”
布昂萊特停下哈欠，倏然轉頭，越過重重天使的白色翅膀看向他，突然勾起嘴角。除了仍沉溺於廝殺的蒙昧魔物，不詳的魔魅襲擊了所有看客的心靈。
一個眨眼，或許沒有眨眼。他出現在了天使大軍的中央，離水之大天使隻有呼吸的距離，喑啞地在耳邊低語：“就是你吵醒了我呀。”
猩紅的眼中流轉著邪魔的殺意。但他笑得真好看啊。
水之大天使怔怔地想，手中凝出光劍刺向他近在咫尺的胸膛。
射無不中的金箭飽含殺意地由背後襲來，布昂萊特頭也不回，赤手抓住，順勢捅散了襲向胸口的光劍，將水之大天使再一次釘在地上。
而這一次的攻擊，不再因同為光明屬性不痛不癢。汙穢從他的手上灌入金箭，灌入水之天使體內，靈魂也被劈散的疼痛、被汙染的恐懼、恨到無以複加的憤慨，他淒慘地大叫出聲。
布昂萊特笑得好開心。他用腳踩住這個人，撿起另一隻金箭，一邊打開從天上落下的更多金色流矢，一邊十分凶殘地手撕救主心切圍攻上來的天使。
“你是誰啊？”他孩子氣地抱怨道，“我有跟你熟到讓你不稱‘殿下’嗎。你真沒禮貌。”
“你不記得我了、你怎麼敢不記得我了！”被他踩在腳下的大天使嘶吼。
“不記得就是不記得。”布昂萊特心平氣和地說，七零八碎的天使軀體散落在他附近。遠方的墮天使還在默默看著他，他指著天上陷入懵逼中的聖軍問：“有個煩人的家夥一直在射我，你們不打了嗎。”
於是墮天使抹著眼淚又與萬年前的自己開始戰鬥。
腳下的這個生命力真的很頑強，又在問他到底還記得誰，一副崩潰得不得了的樣子。
“我記得我弟弟。”他說。
弟弟從天上給他扔了把劍下來，這劍他依稀也記得，通體纏著雷光，是用慣的那把。他用劍劈開傾泄而下的金色箭雨，不勝其煩地飛上天，加入高端小戰場。
在場人士有：弟弟A，弟弟B，他自己，還有……
“我的名字是瑟靈。”好像非常清楚自己對某人來說根本算不上能被記住的存在，聖子瑟靈恢複成麵無表情的聖潔麵孔，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
要不怎麼說恨比愛長久，厭惡的感情從記憶深處被喚醒，布昂萊特唇邊漫不經心的笑意一點點消失，最終表情險惡地驟然提起大劍向他砍去。
“你在、炫耀個什麼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