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看著窗外,臉上一絲表情都無。
桑若將藥放在就近的幾上,緩緩走到他的麵前,輕聲道:“二爺,把藥喝了吧。”
梅襄掃了她一眼,輕道:“桑若,是你啊。”
桑若點了點頭,這幾天誰來給他送藥,幾乎都被他打出去了。
她想他容忍自己接近,是不是代表自己是特彆的那個呢……
“二爺。”
她柔聲問他:“為什麼不喝藥?”
梅襄輕笑了一聲,似皮笑肉不笑,那張病態俊美的臉龐此刻看上去異常滲人。
“因為心裡疼。”
就算早就料到了。
可他也沒想過會這麼疼。
桑若心口仿佛跟著抽疼了一下一般。
她想了想,忍不住鼓足了勇氣朝他跟前靠去。
她慢慢地將自己靠到梅襄的懷裡。
他們是青梅竹馬。
她救過二爺……
而二爺也庇佑著她。
她每一次落難,都是二爺救的她。
她不知道寶嫿為什麼會在他的身邊,她也不想知道……
她隻想在他最脆弱的時候,徹底地走到他的心裡去。
她抬起手一下又一下輕撫著他的心口。
“二爺,彆再氣了……”
那些事情,完全都可以忘記的,不是麼?
她的動作一下便讓梅襄想到了什麼。
讓他的目光忽然就柔和了幾分。
他慢慢地抬起手,觸碰到她。
“你方才說什麼?”
桑若見他沒有推開自己,有些臉熱道:“二爺,你……彆再生氣了,生氣傷身……”
她並不知道,她做過的這個動作,寶嫿也曾做過,還叫二爺憐愛得心都要化了。
下一刻,她的脖子驀地被人扼在了掌中。
桑若的聲音一下子卡在了喉嚨裡。
恢複了能力的梅襄,可不是從前那個時不時就喪失功力的病秧子了。
他輕輕收緊五指,便能叫她脖子發出脆弱咯吱的聲音。
他的瞳仁漆黑無光,蒼白的臉上滿是陰森。
他垂眸看著她窒息痛苦的表情,看著她無力地掙紮,恍若對待螻蟻一般,沒有憐惜也沒有殘忍。
終於在桑若力竭之後闔上了眼睛,他才鬆開了手,任由她倒在了堅硬的地麵上。
他闔了闔眼,腦海裡卻是祝九風那日最後回頭,對他無聲而笑。
祝九風微微啟唇,卻並未發出聲音。
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口型,也沒有人發現他對梅襄說了什麼。
他說:梅二,你輸了。
梅襄笑著,近乎是從齒縫裡擠出這三個字來。
“祝九風——”
梅襄抬手將碗裡的藥潑灑到窗外。
他怕是還不清楚,一切在梅襄的手下不過是剛開始罷了。
現在要論輸贏,隻怕為時尚早……
陰雨連綿,到晚都沒停下。
來看寶嫿的顧大夫又給她仔細檢查了一遍,告訴寶嫿,她的記憶一時半會兒還恢複不了。
他給寶嫿留了藥下來,便又離開。
晚上寶嫿要睡了,卻始終睡不著。
她的腦子裡一下子是離開宣國公府時的場景,一下子又是祝九風對她說的那些話。
她覺得很是悶熱,便悶悶地將被子踢開。
沒想到朦朧的紗帳外,便立馬有人接近。
寶嫿見那女子要靠近自己,驚慌地閉上了眼睛。
過了會兒,便發覺對方動作輕柔地替她將蹬下去的被子蓋好,嚴嚴實實地掖在寶嫿的腦袋下麵。
寶嫿攥緊了掌心,不免疑惑,她好像並不恨自己……
她睜開眼,見秋梨就在外麵那張榻上。
她偷偷地又蹬了下被子,秋梨立馬察覺到,又過來替她將被子蓋好。
寶嫿心中的疑惑更大。
秋梨剛轉身,就立馬又聽見寶嫿被子滑落的聲音,她轉身想繼續替寶嫿蓋好,卻瞧見床上的小姑娘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一錯不錯地看著自己。
秋梨站著沒動。
寶嫿有些心虛地坐了起來。
她抱著膝,軟聲問道:“我從前是不是很壞,所以才害了你?”
秋梨立馬搖頭,從懷裡掏了掏,竟掏出了一塊裁得方方正正的紙片遞給寶嫿。
寶嫿接過去,隻看到上麵寫著一個“好”字。
小姑娘立馬瞪圓了眼睛,似乎十分驚訝。
秋梨朝她笑了笑,眉眼間滿是溫柔。
她明明同寶嫿是差不多的年紀,卻會給人一種處處溫婉體貼的感覺。
“你是說,我很好?”
秋梨點頭。
寶嫿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鼻子發酸。
秋梨卻又從懷裡翻出一張同樣大小的紙片遞給寶嫿。
這回寶嫿在上麵看到了“很想你”三個字。
寶嫿眼中終於忍不住眼中洶湧的淚意,抬手抱住了對方的腰身。
她憋了許久的心情一下子便因這幾個字都憋不下去了。
“我……我其實一見到你就覺得你很親切很親切,但我又覺得是我害了你……”
她抽噎著,纖弱的肩頭顫抖不止。
“我害了你,也不敢同你接觸……”
“我很怕,很怕你會憎惡我……”
她哽咽著,眼淚似珍珠一般,滾落了一大把。
秋梨輕撫著她的後背,又遞了張紙片給她。
寶嫿淚眼朦朧地看去,看到上麵寫著“不會”。
寶嫿哭著打了個嗝,問她:“你……你還藏了多少字條?”
看著墨痕,她分明已經準備了很久。
可寶嫿一直都躲著她,不肯同她說話。
秋梨便將身上所有的紙片都拿了出來。
寶嫿忍不住一張張擺開來看,裡麵甚至還有一張“不哭”。
寶嫿覺得心口酸澀無比。
她這樣好的人,怎麼會被毒成了啞巴……
“我們從前是不是很好?”寶嫿抽抽搭搭地問她。
秋梨點頭。
寶嫿擦著淚,若有所思道:“我也是這樣覺得。”
寶嫿忽然抬眸看著她,先前那些怯懦與懼怕的情緒似乎一下子就被輕易克服。
她輕輕地對秋梨保證道:“不管能不能恢複記憶,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秋梨似苦笑般,不知道要如何告訴寶嫿。
她怕告訴寶嫿,治不好的話,寶嫿會更加自責。
當天晚上,寶嫿情緒激動了些,倒像是突然鬆下了一根弦般,入睡竟也不那麼難了。
秋梨睡到外麵那張榻上,慢慢地摸到自己的喉嚨。
她的眼中掠過一絲痛苦,隨即卻很快又消弭在漆黑平靜的瞳仁中。
也許現在這樣就很好,對她,對寶嫿都會很好……
等這幾日的陰雨天過去後。
寶嫿在祝府明顯要比剛開始的時候要適應許多。
祝九風這日又給寶嫿新請了一個大夫回來。
他對寶嫿道:“這個大夫是神醫族氏後人,想來他多少能幫到你了。”
寶嫿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直到祝九風恭敬地將那人請進屋來,寶嫿差點驚地叫出聲兒來。
祝九風道:“隗大夫,祝某並不為難於您,但凡您來一次,診金便以百兩起算,還請您莫要怪罪府上下人。”
外麵那人繃著的臉色才稍稍緩和,“本神醫街頭問診就這樣被你的下屬強抓了回來,若不是看你態度很好,我一定不會答應。”
祝九風笑著將人引來。
寶嫿像個呆鵝一般,怔怔地看著對方。
隗陌麵無表情地問:“令妹難道得的是呆病?”
寶嫿立馬回過神來,惶惑地看向祝九風。
對方顯然並不知道,隗陌一直都在給梅襄治病。
祝九風輕聲問她:“怎麼了寶嫿?”
寶嫿道:“哥哥……”
隗陌說:“出去吧,我問診的時候,屋裡不要有人。”
祝九風遲疑。
隗陌又說:“好了之後叫你進來,我是神醫,神醫的規矩就是多。”
他特彆自信。
要不是他姓隗,要不是他街頭確實治好了旁人的疑難雜症,祝九風都要覺得他是個騙子了。
祝九風交代了寶嫿一聲,到底轉身出了屋去。
寶嫿便同隗陌大眼瞪小眼般,兩個人麵對麵坐著。
“隗先生……”
隗陌點了點頭,他很顯然是故意的。
寶嫿糾結了一會兒,問他:“二爺他怎麼樣了?”
隗陌甚是稀罕的表情說:“你終於想起來你家二爺了?”
寶嫿有些訕然。
她忙著認哥哥,這些日子又被這些事情絆著心事,一時半會兒確實是沒想到二爺。
“你還記得我同你說的那個刺激的法子嗎?”
寶嫿點頭。
隗陌笑說:“上回誤打誤撞,非常成功。”
寶嫿不由得驚喜。
“所以二爺的身體徹底好了?”
隗陌點頭,“是啊,不過他現在脾氣特彆的壞,差點掐死人了。”
“啊……”
寶嫿不由得錯愕。
隗陌同她說:“倘若日後你見到了他,可一定要小心了,他現在脾氣可壞了。”
寶嫿想到梅襄生氣的樣子,心口微顫,但卻還拉著他問:“我這裡有一個朋友,她的嗓子被毒啞了,不知道隗先生治不治得了?”
隗陌掃了她一眼,心生一計,緩緩說道:“啞巴啊,如果不嚴重的話,也不難治,如果很嚴重的話,可以用鮫珠來治。”
“鮫珠?”
“對啊,據說吃了它,啞巴也能開口說話。”
寶嫿覺得這像個傳說一樣,不大可信。
“上哪裡找去啊?”她懨懨地,覺得隗陌在耍她。
隗陌十分得意道:“這天底下的好東西,就沒有皇宮裡找不到的。”
寶嫿還想問,他卻叫祝九風進來了。
祝九風進屋來,見一切如常,問了寶嫿的情形。
隗陌道:“我有把握治好令妹的失憶之症。”
祝九風麵色不由驚喜,“果真?”
隗陌道:“時日是要久一些了,隻要錢管夠,我就管她藥到病除。”
祝九風客氣地同他道謝,又令人打賞,將他送出府去。
他走後,祝九風才過來同寶嫿說:“寶嫿,你在府裡可會覺得無聊?”
寶嫿點了點頭。
他笑著說:“過幾日聖上要去南山狩獵,我帶上你好不好?”
寶嫿水眸微微遲疑,“我也可以去嗎?”
祝九風道:“其實聖上憐惜我尋回妹妹,所以對你有賞賜之意,這才叫我回來告訴你一聲,到時候哥哥帶你去玩得儘興可好?”
寶嫿心裡卻想著隗陌方才說的鮫珠。
竟這麼湊巧麼?
等到這日,天朗氣清。
寶嫿同祝九風往南山狩獵的場所去。
她的心情似乎有些緊張,她沒有見過那麼多貴人,現在卻要以祝九風妹妹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天子年紀不大,不過十七八歲的樣貌,笑容清澈,目光亦仿佛不染世俗。
他似有些瘦削,卻身材頎長,個頭明顯要高於同齡人。
但他卻並不成熟,恍若稚氣未脫的少年一般,嬉笑神態微微流露天真,並不加以遮掩。
他同對麵那人說話的時候,甚至手指都不自覺地抓住對方的袖子,眼中滿是依賴。
“二哥,你終於肯回來朕身邊了……”
寶嫿因與女眷不熟,隻坐在了祝九風的席位上。
祝九風受寵,所以席位自然靠前。
這叫寶嫿看到那個被人稱作“二哥”的男子後,發覺對方身形隱隱有些眼熟。
周圍的人都低聲議論著那人,寶嫿隱隱約約聽到一些關於容貌上的驚歎,她們似乎從來都沒有見過。
“聽說他從前是聖上侍讀,聖上對他無比依賴,後來他好像因為墜馬就再也沒有進宮伺候過了,叫年幼的聖上難過了好一陣呢……”
卻有知情人說出了他的來曆。
寶嫿聽著也跟著稀奇,直到對方緩緩抬起頭,露出那張俊美無儔的麵龐,才叫寶嫿微微僵住。
那……那不是二爺麼?
祝九風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寶嫿,你怕他嗎?”
寶嫿的表情有些僵硬,他輕聲安撫:“你莫怕,大庭廣眾之下,他不敢拿你怎麼樣。”
寶嫿沒吭聲,隻低下頭去擰著手裡的小絹帕。
祝九風撫了撫她的腦袋,問她:“今日我會隨聖上狩獵,若是獵物最多,可以求得賞賜,你有什麼想要的麼?”
寶嫿想了想,說:“哥哥,我……我想要鮫珠。”
祝九風微微詫異。
“鮫珠?”
“是啊,聽人說,失憶的人,吃了鮫珠更容易恢複記憶。”
寶嫿紅著臉開始胡扯起來。
祝九風笑,“我奇怪的並不是你為什麼要鮫珠,隻是奇怪,你怎麼知道聖上他有鮫珠?”
他的心思其實無比敏銳。
這句話一下子讓寶嫿掌心微微發汗。
寶嫿想到隗陌頗是離譜的話,頓時訥訥道:“天底下所有的好東西不都在皇宮裡嗎?”
她向來單純,說出這樣天真的話,竟也不叫人懷疑。
祝九風笑了笑說:“好罷,哥哥儘力就是了。”
寶嫿微微鬆了口氣。
過了片刻,天子和一些朝臣都準備好了,便紛紛離開了坐席,換上輕便的行裝,往林場中去。
然而梅襄卻並未隨之而去,他掩唇輕咳,似因體虛,回了坐席。
而他的坐席,竟與寶嫿隻相鄰了一個位置!
他比祝九風的坐席更向前靠,這顯然也是聖上對他重逢之後的特殊恩典。
寶嫿心口狂跳,見他好似沒有看見自己一般,不由得往他的方向挪了挪。
她想起當日他痛苦的模樣,心裡揪了揪。
又想到隗陌的警告,說他現在脾氣很壞。
寶嫿便捉起桌角一根尖銳的草劃了劃手指,輕輕地呼痛一聲。
果不其然,梅襄緩緩轉頭朝她的方向看來。
寶嫿忍著不安的心跳,舉起滲著血絲的嫩指語氣有些可憐道:“手指怎就不小心劃破了呢……”
梅襄目光冰冷地掃了她一眼,又轉過頭去,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寶嫿見有旁人朝她看來,頓時臉熱不已,忙將手指收起。
二爺從前不都很心疼她的麼?
他這樣,叫她好生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