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月末, 廿七這日。
朱太後壽宴,邀了不少臣子親眷前往。
宣國公闔府也都會去。
元氏乃太後表妹,為此她特意裝扮的十分華貴。
她乃宣國公夫人, 又有太後這樣的表姐, 到了宮裡, 自然也會是極為惹眼。
男女分席,寶嫿自然得跟著元氏一起。
但元氏不喜歡她, 能冷落著就冷落著,恨不得她顯出難堪。
可寶嫿卻扭過頭去同旁邊的人講話, 給人家推薦好吃的菜色, 不知說了什麼,叫旁人也笑得掩唇,哪裡有半分的被冷落和難堪。
元氏鼻子裡出了口氣, 懶得理會。
“寶嫿。”
宴席過半,有人忽然來到了寶嫿身旁。
寶嫿愣了愣,抬頭看見了玉善公主。
玉善今日穿著一身妃色雪錦裙,她向來素淡冷清,陡然穿得豔麗,難免也叫人眼目一亮。
“公主。”
寶嫿想到她和祝九風的關係, 頗是拘謹地同她問候了一番。
玉善態度溫和地與她交談幾句,過了會兒卻突然看著寶嫿很是認真說道:“寶嫿, 我喜歡祝九風。”
寶嫿眸中掠過驚訝。
她先前撞見過他們那樣……不是沒有懷疑。
隻是沒想到玉善會突然直接戳破這一層窗戶紙。
寶嫿左右仔細地看了看, 發覺那些夫人都各自湊在一起說話吃酒,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們。
“公主……”
“你曾經是不是也喜歡過他?”
玉善抿了口酒,又問。
她抬眸見寶嫿麵露遲疑, 才笑了笑, “對不起, 你已經成親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寶嫿低頭扭了扭衣帶,不知道怎麼接她這話。
玉善對她道:“我想你們也許可以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說罷,便飲完杯中的酒,起身對少帝道:“陛下,今日是母後壽誕,是個大喜日子,玉善鬥膽,想請陛下為玉善與良人賜婚。”
慕容虞笑,“皇姐看上了誰隻管說就是了,朕都答應。”
玉善朝對麵看去,大家喧喧嚷嚷地一時也沒留意到她在看誰。
隻是祝九風卻碎了一個杯子,將酒液灑到了身上,然後自己低頭看著身上輕笑了一聲,神色如常地同旁邊同僚說話,便起身提著壺酒醉醺醺地離開。
玉善眼中笑意收斂幾分,語氣沒有一絲波瀾,繼續對少帝說:“陛下允諾便好,玉善記在心中,日後再提。”
她看起來仿佛隻是想借著這個時機同天子討要一個擇婿的權力。
天子隻有她這麼一個姐姐,自然無不應允。
寶嫿看著這一幕,心中似乎漸漸明了。
“弟妹多吃些酒才是。”
旁邊柳氏忽然惦記起她,又給她斟酒,寶嫿不太想飲醉,便也尋了個借口離席去。
寶嫿想到玉善方才同她說的話,心裡微微沉甸。
玉善問她,是不是也喜歡過祝九風……
她正想往河邊去透氣,卻陡然瞧見了河邊已經有兩人在。
要巧不巧,正是祝九風與玉善二人。
寶嫿自然不敢上前,隻往旁邊石頭後避去。
“公主說什麼都願意為了我做,是騙我的麼?”
祝九風偏頭,白皙的麵龐沐在月光下,透著一絲朦朧的意境。
他生得清俊,眼下那顆淚痣卻像是一個封印,總能將他眉眼處的煞氣修飾的柔和。
他朝玉善看去,唇邊笑容清淺,看不出一絲的陰霾。
仿佛他方才真的就隻是無意弄碎了杯子,弄臟了自己的衣服,然後又恰巧離席。
玉善身姿修長,細腰不盈一握,今晚是特意裝扮過的。
隻是當下離開了燈火通明的席上,妃色的裙子在夜色下也略顯黯淡。
她微抬著下巴,麵朝著他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不知說了句什麼,微啟紅唇,聲音很輕很輕。
祝九風臉上仍維持著那一抹笑,語氣卻陡然滲入一絲寒意,“那你就為我去死吧。”
他眨了眨眼,長睫如扇,嗓音愈發溫柔下來,“你現在就去。”
玉善的麵上並沒有半分情傷之色,她的雙眸微微柔婉,忽然問他,“你不信麼?”
祝九風彎了彎唇角,卻直接離開。
然而他轉身的那瞬間,卻驀地聽見了一陣落水的聲音。
他的動作僵住,他側了側頭,發現玉善沒有在原來的位置。
祝九風轉過身,發現水麵上漾著一圈一圈的波瀾。
他丟了手裡的酒壺也跳進了水裡,將沉入水底的玉善撈上了岸。
這般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寶嫿都忘了回避。
她著實是震驚……震驚於玉善的心性。
祝九風將玉善平放在地上,他探了探她的鼻息,眉心微緩。
他的身上滴答著水,從上到下全都濕透。
他起身來,隻擰了擰自己衣擺上的水,看著昏迷中的玉善,忽然輕笑一聲。
那笑聲含著一絲嘲意,卻不知他嘲得是玉善還是自己。
他忽然對著空寂無人的地方開口,“幫我照顧好公主……”
說罷便又轉身離開。
這回卻頭也沒有再回過。
寶嫿見他方才那一眼分明是朝她這兒瞥來,心下微慌,卻也顧不上他是怎麼知曉她是躲在那處的,趕忙過去查看地上的玉善。
“公主?”
寶嫿拍了拍玉善的臉,想要將她的腦袋抱起。
玉善卻驀地吐出幾口水來。
玉善蹙著眉心,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的雙眸聚焦在寶嫿的臉上,待看清楚寶嫿之後,聲音虛弱道:“是你救了我?”
寶嫿無措地搖了搖頭。
玉善看到了她乾燥的頭發和衣服,她怔愣了片刻,忽然問道:“他還不是那麼無藥可救,是不是?”
她說罷,自己便彎起了唇,微微慘白的臉上神情溫柔到了極致。
她的眼中湧動著一種柔軟的情緒,那種柔軟幾乎要將她對外的冷若冰霜如數瓦解。
她這幅模樣既像是醉了,又像是病了,醉得意識不清亦或是病入膏肓,可那抹笑容始終純粹。
寶嫿心思微動,澀聲道:“公主換個人喜歡不好麼?”
喜歡祝九風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光是看著公主的這份喜歡,寶嫿都覺累得慌。
“好是好……”
但玉善沒想過換。
“你見過飛蛾撲火麼?”
漫漫冰冷的長夜,連冷冷的月光都吝於出現的黑暗。
那一盞燈上,一夜間便會有無數隻飛蛾的影子在燈罩裡蹁躚。
等到黎明,裡麵剩下的都隻是冰冷與屍體罷了。
繼續下一個黑夜,卻仍是輪回一般的命運。
大概飛蛾就隻是被那燦燦的火光迷了眼睛,就像玉善,從看到祝九風的第一眼時,便永遠沉淪。
寶嫿幫宮人一起安頓下落了水的玉善公主。
她為玉善守口如瓶,並沒有告訴彆人在玉善落水之前發生了什麼,也沒有透露半分玉善對她說的那些話。
寶嫿心情非常複雜。
出宮的時候,宮道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元氏早就帶著柳氏回了府去,隻剩下一輛馬車在門外。
寶嫿上了馬車,見梅襄坐在裡麵還等著她。
她頗是抱歉地想要同他解釋,卻瞧見他支著額,眉心緊蹙在一起,似乎並不好受。
寶嫿放輕了動靜,湊到他身旁聞到了一股酒味。
“回來了?”
梅襄嗓音微啞。
寶嫿點了點頭,輕聲地同他解釋:“我晚上遇到了公主,公主她身子有些不適,我便送公主回去休息了。”
梅襄瞥了她一眼,仍是皺著眉道:“你什麼時候和公主那麼要好了?”
寶嫿訕笑了兩聲。
他則冷笑,那雙浸著冷意的黑眸盯在她的臉上。
“嫿嫿該不會背著二爺爬牆了吧?”
寶嫿連忙搖頭。
“聽說人在撒謊的時候,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的語氣莫名地生氣,“你猜你方才眨眼睛沒有?”
寶嫿瞪圓了眼睛,磕巴了一下,“二……二爺……”
“哼……”
梅襄冷哼了一聲,將自己被寶嫿抱在懷裡的手臂用力地抽了出來。
“我不是你的二爺。”
他說了這話便靠著壁,極是不滿地闔上了眼睛。
寶嫿愣住了。
二爺他這是怎麼了?
他這樣……好像在發孩子脾氣似的。
等馬車到了府裡,管盧將車門打開,寶嫿又輕輕地喚了梅襄幾聲,想叫他下車去。
梅襄卻冷笑道:“我不是你的二爺,哪個是你二爺,你叫哪個去。”
寶嫿有些尷尬。
“二爺……”
梅襄把她偷偷攥在手指裡的一角袖子收走,臉色陰沉道:“再碰一下,撕了你的皮!”
他這樣……好凶啊。
“二爺怎樣才肯讓嫿嫿碰?”
寶嫿微微委屈地問他。
管盧輕咳一聲,道:“今晚上二爺沒有來得及喝解酒湯便出來等二奶奶了,我已經令人去準備解酒湯,待會兒端來給二爺喝了該會好些。”
他雖然沒有明說,但寶嫿也隱隱意識到了什麼。
往日裡二爺也喝酒,但喝酒傷身,往往都會再喝一碗解酒湯,便也沒叫人瞧出什麼端倪。
她哪裡知道二爺喝醉酒以後還能這樣……
她正與管盧說著話,卻不想梅襄忽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二人一眼,最後又看向寶嫿,微微啟唇斥責,“不守婦道。”
寶嫿滿臉的無辜,“嫿嫿沒有。”
管盧尷尬地把馬車車廂的小門闔上,也不敢再多跟寶嫿說一句話。
這時下人端來了解酒湯,梅襄卻將臉轉到一邊去,看都不看一眼。
“二爺,嫿嫿喂你。”
寶嫿端起那藥,語氣裡帶著一□□哄。
梅襄蹙了蹙眉,語氣甚是不滿,“苦得很。”
寶嫿想到他上一次嫌苦的模樣,耳根微熱。
“嫿嫿是甜的呢。”
梅襄這才肯施舍她一眼,語氣卻含著吩咐對她道:“過來給爺嘗嘗。”
他這樣真真是比一個紈絝子弟的模樣都更要不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