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虞恍了恍神,這才重新露出笑容。
他讓人端來了一壺提早就備好了的酒。
他對梅襄道:“二哥,你這一路奔波進宮,路上必然受了不少寒風,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梅襄瞥了他一眼。
他仍是笑容燦爛的模樣。
福總管在一旁親自將酒水斟入杯中,而後遞送到梅襄的手中。
梅襄正要將那酒水飲下,卻見一個宮人逾越上前,奪了他手中的酒杯。
眾人錯愕。
慕容虞隻瞧見了立在梅襄身側的秋梨。
“陛下,我與寶嫿情同姐妹,這杯酒正該我替她喝。”
她說罷便要往唇邊遞去,卻驀地被慕容虞一個巴掌打翻,鎏金酒杯落地,酒液也灑了一地。
他看著秋梨的目光甚為陰森。
殿中有一瞬的沉寂。
慕容虞轉頭看向梅襄,麵色如常道:“二哥,其實朕也隻是想請你為朕辦個事情罷了,先前二哥為朕尋回了藏寶圖不是麼?”
“確切的位置已經有了,隻是朕信不過旁人,所以想請二哥代朕去押出洞府之中的財物,之後,朕便令二哥與妻子團聚。”
梅襄瞥了秋梨一眼,而後退下。
慕容虞卻忍不住一把將她的衣襟攥起,將她提到他的麵前。
“你就這麼想死嗎?”
料到他的反應,秋梨隻淡淡地回答著他,“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們每個人給她的一點絕望,都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要她眼睜睜地看著慕容虞毀了寶嫿的幸福嗎?
她實在難以做到。
慕容虞鬆開她,連連冷笑,“那你想過嗎?也許你死了,即便是你的屍身……朕也仍不會放過……”
他的話中意思近乎明示。
秋梨白皙的臉側漸漸染上一絲薄紅。
她怒極,竟在他話意未儘之時下意識地打了他一個耳光。
慕容虞偏過頭去,神情驀地凝固。
他看見秋梨眼角的水光,他微慌,又陷入了上一回的手足無措當中。
他下意識地將她重新攬到懷裡細細安撫。
“對不起……你說想死,朕實在是生氣……”
秋梨的麵頰被迫貼在他冰冷的龍袍上,麵無表情道:“莫要說一個月,就算是一年……我也是真的不喜歡陛下,我永遠不會喜歡上一個操縱我、羞辱我的人。”
抱著她的人徹底地僵住。
他過了許久終於放開了她。
他的語氣微澀,“朕答應你,朕說的話都是真的,朕會尊重你,隻是你……不要有想死的念頭……”
她沒有回答他。
他沒有等到她的回應,也終於將握住她雙臂的手指再度鬆開。
他徹底地放開了她。
秋梨朝他行了個禮,退出了殿中。
秋梨離開了殿中之後,卻遇到了梅襄。
他並未立刻離開。
他看到她,見她完好無損,才有收回視線。
“你可知寶嫿在何處?”
秋梨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留在宮中,會留意這件事情。”
他微微頷首,隨即朝秋梨遞去一隻錦囊。
那錦囊裡摸著是一件硬物。
“倘若我此去不回,你便將此物交給聖上,他看了之後,必然不會再為難寶嫿。”
秋梨伸手接過,問他,“你為何會去而不回?是因為,他方才想要毒死你……”
梅襄緩聲道:“方才那杯酒中無毒。”
他略通醫理,這點還是清楚的。
秋梨愈發錯愕。
所以,慕容虞方才那樣憤怒,僅僅是被她的舉動所激怒?
梅襄交代了這件事情,並不欲與她多說什麼。
在對他最好與對寶嫿最好的結局裡,他早已考慮清楚。
交代完那物件,他才離開了宮中。
幾日之後,梅襄入宮帶著慕容虞指定的一支衛隊,緩緩離開了皇宮。
慕容虞登上了城樓,目送梅襄離開。
秋梨卻忽然上來尋他。
慕容虞卻無暇再顧及她,目光隻盯著為首馬背上那人的身影。
秋梨走近到他身旁,她也看到了梅襄。
她想到了梅襄的要求,反而當即就將錦囊拿給了慕容虞。
她不能等到發生了梅襄去而不回的情況再將這東西拿出來……那樣,隻怕到頭來,寶嫿也會怨她。
慕容虞見她主動給自己東西,忍不住彎起唇,真像個年輕的孩子,說笑就笑了出來,“秋梨,這是什麼?”
秋梨不答,他便自己將那錦囊打開,卻冷不丁地瞧見了一隻簡陋的木偶。
那木偶被人雕出了手臂、雙腿、粗略的衣著痕跡,隻是淩亂的雕工可以看出來,越到後麵,卻越發沒有了耐心。
乃至最終,木偶的五官也並未被雕刻出來。
慕容虞重複問道:“這是什麼?”
秋梨見他神情仍是平靜的模樣,險些懷疑梅襄給錯了東西給自己。
“這是梅二公子轉交給我的東西,我不知道……”
慕容虞卻忽然又自顧自道:“朕知道。”
“這是朕當年生辰的時候,朕的母後答應要給朕的東西。”
“朕那時候聽了很多謠言,他們都說母後並不疼愛朕,隻是拿朕做個傀儡罷了,朕不信,就偷偷問了一個很受母親疼愛的小太監,小太監說他母親為了不教他夜裡想念,便親手刻了個小木偶給他。朕想也是,母後她什麼都有,她從來沒有為朕做過什麼,如果她能親手雕刻個木偶給朕,是不是說明她也是愛朕的……”
後來他就去提了這個要求。
那一年生辰,不知道為何,朱太後異常地好說話,她竟然答應了。
她選了一塊上等的好木,慕容虞時不時都會過去偷看她的進展,看見第一天這個木頭在雕工的指導下,有了雛形,第二天第三天……
隻是後來朱太後抱怨手指疼,慕容虞鼓足了勇氣向她撒嬌,求她一定要雕刻完,她才隻好答應了他,會在生辰當天送給他的。
再後來,慕容虞去偷看木偶進度的時候,就偷聽到了朱太後要元氏替她尋來一味毒藥,她還同她的心腹說出了一些很不堪的事情,也許毒死了他,扶持鼎山王上位才是最好的選擇。
慕容虞回去之後,很害怕,害怕到想要躲起來。
他戰戰兢兢地讓一個小太監去打聽消息。
小太監去了,然後屁滾尿流的回來,他聽見朱太後同元氏說,要在生辰這天給陛下喝。
慕容虞讓小太監再去,小太監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過幾天,慕容虞就在河裡看到了小太監的屍體。
慕容虞驚恐到了極致,他找到了梅襄,哭著求他不要丟下自己。
那段時間梅襄雖不情願他的糾纏,但為了安撫哭得雙眼通紅的他,也隻能陪著他同吃同寢,讓他安心。
他不敢將這件事情告訴梅襄。
他怕梅襄也會像小太監一樣,引來殺身之禍。
可是最後,在他生辰那日,他到處找梅襄,卻怎麼都找不著了。
他獨自去見母後,母後卻將送他的木偶弄丟了,而桌上那碗為他精心準備的湯也灑了。
現在想來,那湯灑了之後,桌上卻始終不見一滴湯汁,分明就很奇怪。
可他當時年幼,隻顧著緊張害怕,並沒有想到太多。
他隻當他母後對他仍餘下了一絲母愛,卻沒想到這一絲母愛也隻是他的幻想罷了。
生辰之後,他曾去梅襄府上拽著他的袖子求過梅襄,求他回去陪他。
他承諾自己長大以後會報答梅襄,會給對方最好的東西。
卻被梅襄生疏冷漠的拒絕了。
從那之後,慕容虞便好似被人徹底地拋入了深淵。
他隻能一個人害怕地睡覺,害怕地吃飯,害怕地走路,害怕任何意外的傷害。
時日久了,他的心裡便漸漸滋生出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恨意。
他恨他的母親,恨每一個朝臣,也恨離他而去的梅襄。
如今看到此物,他焉能再不明白。
恰逢他生辰之日便消失的梅襄,母後手中莫名消失的木偶與打翻了卻不見撲灑湯汁的碗。
是因為梅襄和朱太後達成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約定麼?
這一切……
這一切他全都不知道。
所以二哥這些年在宮外一直幫著他也絕非是怕他報複……他為了自己連死都能願意……他甚至從來也不說!
慕容虞握緊那木偶,看著木偶空白的臉,高呼一聲狠狠地將木偶扔下了高樓!
他恨極了——
秋梨見他麵目猙獰,雙目赤紅,愈發錯愕。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啊!”
他流著淚,用寬大的袖子擋住了臉,口中不斷呢喃,“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
他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年來,他並不是被所有人都拋棄了,並不是一無所有?
按著確切的地址,梅襄在晌午前到了那處山洞。
那山洞可謂是極為隱秘,便是連門也是以同山壁色澤紋理一模一樣的巨石作為掩飾。
也不怪他們找到這個地方,要耗費那般長久。
“梅二公子,聖上交代了,這裡麵的東西須你一一驗收,之後才能吩咐人搬運出來。”
梅襄微微頷首,便率先走入其中,護衛掃了他一眼,這才令人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
室內插上了火把之後,異常明亮。
眾人放眼望去,竟瞠目結舌,隻怕此生都未再見過如此壯觀的場景。
燦燦的珠寶與黃金如同不要錢的白菜一般,粗暴直白地堆滿一地,折射出令人心動的光芒。
玉石明珠碧璽寶石,那些東西亦如作物一般,裝滿一個個黃金打造的箱盒之中。
好在這些人震驚歸震驚,但到底是慕容虞親手挑選的一支衛隊。
每一個人很快都收斂了心緒,開始沉默地將東西裝入看不出任何值錢的大箱子中。
梅襄走到角落,發覺這裡還有一間另外辟出的耳室。
他推門進去,室內財帛之物如外麵大廳一般,閃爍動人。
哪怕隨手抓一把塞懷裡,都不會叫人發現什麼。
隻是在這些東西當中,他卻發現了另外一件東西。
他發現了一封信。
桌上有一盞油燈,梅襄點燃,將信中字字句句看清。
看罷,他便順手將信遞到油燈上燃儘。
那紙張特殊,可到底存了十年之久,難免也脆弱不堪。
火舌一沾,幾乎沒幾息功夫,便化為了灰燼。
外麵護衛進來,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梅襄平靜道:“此地之物,亦可搬移。”
他說罷,便離開了這間耳室。
如今他才終於明白,為什麼慕容虞會指定他來此地。
慕容虞為什麼一定要找到鼎山王的藏寶圖,而朱太後為什麼卻比慕容虞更為急切?
在看到那封信之後,梅襄心中亦是豁然開朗。
那封信由朱太後親手所寫,乃是當初向鼎山王投誠之作。
她向鼎山王坦誠,當今少帝,乃是她與鼎山王私生之子,並非先帝血脈……
慕容虞不輕易讓任何人來,卻吩咐梅襄來,他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需要一個他既信任、憎恨的人來完成此事。
這樣他就不用擔心會被彆人看到,之後殺了那個看到秘密的人,他便可以永遠高枕無憂。
梅襄於他而言,恰是這樣的人選。
他永遠都信任梅襄,卻永遠恨梅襄當初拋棄自己——
一宿過去,天色微白,那山洞確信空無一物,從裡到外從上到下,都搜刮的乾乾淨淨。
第無數次巡查結束之後,護衛送了一捆炸-藥進去,要將這山洞徹底炸毀,半分痕跡也不留下。
梅襄回宮複命之時,原以為慕容虞尚未起身,卻沒想到慕容虞竟是一宿都不曾闔眼,一直坐於禦殿之中,隻等他回來。
護衛將此事先行稟報給了慕容虞,過了半個時辰,護衛離開,慕容虞才重新召了梅襄進殿。
他二人都是一宿未曾闔眼,此刻卻都沒有半分困意。
回宮這一路上太過平靜,讓梅襄有些意外。
慕容虞揮退所有的下人,輕聲對他道:“二哥是不是料到了,朕會讓人在你回途的路上刺殺於你?”
“可是二哥,你交給秋梨的東西,朕已經看到了,你怎麼這麼傻,為什麼不早些給朕,還交代秋梨要……要等到你去而不歸的時候才能告訴朕……”
他說著,又紅了眼睛。
“陛下要我看的東西,我都已經看到且已銷毀,世上再無第二人知曉此事。”梅襄對他說道。
慕容虞僵了僵,隻擦了眼淚,繼續道:“二哥,你相信我,我不會再害你了……你早些給我看多好,你早些給我看該有多好……”
梅襄心中十分清醒。
即便他早些拿給慕容虞看,慕容虞未必會不再忌憚於他。
挾恩相報反倒落個比閒人更為淒慘下場的故事不在少數。
尤其是身為帝王,隻會比尋常人更為敏感忌諱這樣的事情。
他原是打算等慕容虞派人暗殺於他的一箭重傷了他之後,令對方在得知真相後永遠愧疚,卻沒想到秋梨提前將東西給了慕容虞。
但冒險之事終究還是存在了性命之憂,他能毫發未損的歸來,也並不是一樁壞事。
慕容虞與他說了許久的話,又讓人盛來一碗熱湯,令梅襄喝下。
“二哥,此番你為我安然護送回財物立下了大功,我會當著滿朝文武的麵,將宣國公的爵位重還於你……”
“待我日後有個孩子,便叫二哥的孩子為我太子侍讀,我想這樣也能彌補你我當年的不足,是不是?”
他的字字句句仿佛都充滿了關心與熱情。
但背後的含義,他二人心裡都清楚得很。
過了許久慕容虞才低聲道:“二哥,你千萬不要再離開京城半步,因為……因為我不能冒險。”
若是從前,他便是有意留梅襄一條性命,他也絕不會直接說出。
可如今,他信任梅襄,幾乎就像回到了十年前一般。
但他到底成為了一代帝王,情感與理智早已分離。
他意思翻譯過來,便是要梅襄永不出京,且日後在他徹底穩固朝政強大起來之前,他還要扣下梅襄的孩子在宮中為質。
他這樣的做法恰證明了梅襄的揣測,他的那顆心正是敏感而難測。
可他這樣做,已經退讓到了底限。
梅襄放下了湯碗,終於看了他一眼。
慕容虞恁大的人,便杵在他的麵前,那雙眼睛仍似幼年一般,仿佛隨時都能擰出水來。
與他幼年不同,不管麵對秋梨還是梅襄,他的眼淚如今都隻是他的偽裝亦或是求人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