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聲聲慢(三)(1 / 2)

為妃三十年 她與燈 8937 字 10個月前

不多時, 她真的親自端了一壺茶過來。

正殿的檀木椅都還罩著青布, 王疏月便把茶放在了一張將將撒掃出來的香幾上。斟滿一盞遞到皇帝手中。而後又與自己斟了一盞。

夕陽餘暉快要落儘。

兩個人一道背對著金燦燦的昏時光。

王疏月雙手捧著茶盞,靜靜地嗅著茶香,皇帝端著茶, 卻仍在看架上的書脊。

一個仰脖,一個垂頭。

張得通與何慶對視一眼,壓低了呼吸和腳步聲,雙雙退到外麵的地屏前去候著了。

“你以前在長洲怎麼過。”

皇帝起了個比上回那個吃了嗎要自然些的話頭。

“嗯”

王疏月到當真閉眼回想起來。

長洲的那段時光甜到能流出蜜來。

純粹的差事,一年四季怎麼忙也忙不完。

純粹的生活,偶有節餘,她就要算計起來,去吃些什麼, 或者去什麼地方看看。

還有一顆特彆安靜的心,守著那座書樓, 拿著北方寄來的銀錢,好像什麼風浪都沒有, 什麼都不用怕似的。

那時, 她並不認識皇帝。

但人生最愉悅的幾年,是皇帝給的。

“奴才記得您那時一年賜一千兩白銀與臥雲, 都是在年下賞來, 那會兒書舍就忙得很, 要給底下人派銀, 要結算各大書局, 文齋的賬上銀。等把年下忙過了, 就到了開春的時候,那時就要斟酌采買的事。春末到都秋末,就更得閒不下來,日日都例行抄錄,修寫,重拓的差事。”

說著她自顧自地笑了笑。

“再來,就又要入冬了,將入冬那會兒是一段休息的時間,先打發匠人們還家,在把書舍四處鎖上,奴才也能和丫鬟們消遣消遣。”

她說話的時候,皇帝將目光從書架上移到了她的身上。

品月色衣緞將她的皮膚襯得越發白皙柔軟。

她的話語也是娓娓,一點也不聒噪。

王疏月倒是不敢抬頭,隻得偷偷看著茶盞裡的浮絮。”

“那你怎麼消遣。”

“有幾年,餘下的銀錢多,我便和家中人雇車,去臨縣的幾處名勝轉了轉。隻是那會兒天已經大寒,下了雪,車馬就不大好行,偶爾也會在路上絆住。所以也不是日日都能成行,還得看天時。”

“你父親說,你不敢懵朕這個主子,每一分的錢都是花在刀刃子上。嗬,他到敢欺君了。翰林虧空戶部,你虧空朕。你回京的時候,朕就該讓烏善好好查一查你臥雲的賬目。”

王疏月抬起頭來“主子如今要查也是該的。出入每一筆奴才都親自記過,現賬本就放在家中,主子要查大可遣人取。隻是虧空已經虧空了,主子查出來奴才私吞的主子的錢,要如何處置奴才,也讓奴才披枷帶鎖嗎”

她似乎總是在有意無意的試探他,就像知道的自己有一日會落到他賜給她的淒慘下場中去一樣。

皇帝心中不大自在,但他又還沒有理清楚思路來問她。

於是,放下茶盞,低頭理著自個的袖口,沉聲道“不至於。王疏月。”

說著,袖口漸漸翻出了龍紋,但並齊整。

王疏月見此,便走過來,半曲下膝去替他整理。

那一根折即斷的脖子又露在了皇帝的眼前。

皇帝受用,但也還想著抬起手臂,遷就她站直身。

“你在朕裡好生活著,隻要你斷絕與三溪亭的關聯,你犯再大得事,在朕眼裡也不過就是錯,還說不到罪上去,不用什麼披枷帶鎖,朕在翊坤宮裡就處置了。”

王疏月低頭笑開。

“主子這話說得,就跟要包庇奴才一樣。”

“你又在胡言亂語,朕從來不包庇任何人。不過,你王疏月花的是朕的私產,朕對你大可動私刑。”

王疏月偷偷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來。手上動作到沒有停。認真翻平最後一處褶皺,又用手掌去壓勻。

“其實奴才在長洲的時候,也常這麼嚇那些固執的文人。”

“嗬,你還敢嚇那些人,朕都得哄著他們。”

“是啊,主子是不知道,重修臥雲,其他都還好說。但照著從前的書錄尋買一些狠難現世的古版,才是最最難的一樣。古版大多是府內私藏,議價從來艱難。奴才是個女兒家,臉皮子又薄,起初總叫人多掏弄出好些銀錢去。回去算算,又心疼。想著他們都說主子是個清水王爺,家底有一半耗在了奴才這裡。奴才也心疼主子的銀錢,便要讓家人尋上門去和他們理論。每回,我都教家裡人說,咱們是五王爺的奴才,辦得也是五王爺的差事,就算在你們這兒鬨開犯了事,最多也是回去挨頓板子。今兒,一定要把銀錢算平了,不然,絕不依。”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

他記得那時剃頭易服的屠殺才平息,滿人的朝廷和漢人的文壇之間拉扯出了巨大的陣痛,文學藝術和科舉仕途之間甚至被劈出了大裂穀。繼前明之文風,不做韃子之臣這樣的呼聲在南方不絕於耳。文人結社也漸漸露出反清之風。

要把這些文人收攏回來,重新引上科舉取試的正道,讓結社思想與考科舉,取功名相結,而不至於鬨起精神反潮,這光靠一把砍頭刀是不行的。在這個背景下,皇帝才命王家重修臥雲精舍,一是不忍臥雲精舍毀於戰亂,二是借此為朝廷解決南方的學亂之風鋪路,三是籌謀自己在江南文壇的聲名。

但過去那些年,皇帝並不知道他無意間供養了一個女子的少年時光,可惜當時他不知道這個姑娘的存在,否則到可多勻些錢給她,讓她也買些簪子絨花兒戴。如今她已長成,正亭亭地立在他的麵前。

這麼一說,真不知道是誰虧欠了誰。

“朕的名聲拿給你這樣敗,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沒懼他這句話,直言道“奴才沒有壞主子的名聲,奴才是覺得,就得讓他們知道,到底是誰在護漢他們的那些心頭愛。”

皇帝一怔,不管她有心還是撞鬼撞上了。這句話,真是和他當時的心意相通。

“主子手腕上的繩痕還沒散好。”

她起了另外的話。

皇帝順著她的話低頭看了一眼,其實大多是好了,隻是有些淤處還沒有消乾淨,皮下泛著淡淡的褐色。

皇帝收回手。端起一旁半涼的茶喝了一口。

“好多地方留了疤,這裡就算了,否則你萬死都不得抵罪。”

說著他忍不住往她放在書架旁一方銅鏡裡掃了一眼。

痘疤這種東西看天緣,先帝爺少時出痘,雖熬了過去,但去在臉上留下了好些痘坑,到是沒人敢說這是什麼麻子,但畢竟有礙觀瞻,皇帝算幸運,也是王疏月那根繩子用得好,當時出濃的時候沒有縱容他抓撓,因此皇帝臉上隻在右眼眼尾上留下了一處小坑疤。他記得王疏月當時勸他,說那是福坑,裝他的齊天洪福的。

這比喻一點都沒有要開解他的意思,聽起來是真虛偽。

一想起來,他又想斥她了。

但他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兩個人各自端著已經涼透的茶,一同把整個翊坤宮的最後一絲昏時光線看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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