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送完成妃回來。竟見西暖閣的燈都熄了。
何慶站在明間外頭, 一副吃了蒼蠅還吐不出來的模樣。梁安等已經被攆得遠遠的了。
皇帝無論歇在什麼地方, 這上夜的人頭數目,規矩,都還是一樣的。何慶守在明間門前, 三個小太監靠著西暖閣下的窗戶坐著。張得通自然就在裡麵。
“萬歲爺歇得這麼早。”
善兒見這架勢,忍不住問了一嘴。
何慶聽了這話拍了拍後腦勺,“萬歲爺今兒在南書房議了整一日的事。許是乏了。和主兒,地罩前頭黑,您進去的侍候啊小心些。
王疏月見這裡已經使不上善兒和梁安了。便叫他們自去歇息。
善兒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梁安卻在旁鬆了一口氣。
“善姑娘怎麼了,將才還跟我鬨慌,這會兒沒那檔子事了, 怎麼反成這樣了。”
“哎,我原想著, 咱們皇上喜歡主兒。今兒就是我們主兒的大日子,可這又是個什麼意思”
梁安安步往前, 這會兒到沒一絲的泄氣的樣子。
“這有什麼, 咱們萬歲爺,這檔事的意思淡, 淑嬪到是常常承寵, 但你要說萬歲爺喜歡淑主兒, 我看也不像。這喜歡一個人啊, 偶爾就跟那燈下黑一樣, 個人是瞧不見得。”
善兒被他那副諱莫如深的模樣給逗樂了。
“你一個公公, 學人家說這些話,也不臊。”
梁安忙道“那我也是個人,你丫頭片子一個懂什麼。”
也許情和愛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東西,真的是相通的。
不分高低貴賤,生於春潮疊起的夜,然後又在理智,倫理,道德,責任擔當這些令人疲倦的浮世萬靈像之中寂滅下去。
王疏月在長洲的時候。曾在一位旅居長洲,慕名來訪臥雲書舍的女文人那裡,聽過一個令她兩股戰戰的觀念。那個女人姓錢,字師令,是前明大學士錢靈君的女兒。前明覆滅以後,他父親因為不願侍奉大清朝廷懸梁自儘,從此錢家也跟著覆滅了。錢詩令流落出京城。一生如浮萍,在廣袤的江川大河間漂泊了二十年。
最後在長洲落居。於杏靈觀中,做了魚玄機那般以文名聞於花花世界的道姑子。後來她有了一個相好,是長洲文壇名士。有妻室在堂,並不能給她什麼名分,隻是顧著她的用度吃穿。
她時常來陪王疏月飲茶。
那時王疏月還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她的很多話,王疏月都聽不懂。
比如其中就有這麼一個觀念。
“我想像男人看待我們一樣去看待男人,但這很難。後來我尋到了一個法子,疏月丫頭,等有一日你嘗到了陰陽之樂,你一定要縱情至最極處,咱們女人想要的尊重,平等,全都在那個地方。”
她在講情和諧欲。
王疏月聽出來了,但至於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她至今也沒有想明白。可王疏月就是覺得悲哀。這一句話聽起來,和她身世一樣,已然零落,又倔強不已。
好比高山晶瑩土,碾成了世間塵,又不願意被人踩在地上,便迎上一陣風去,散到無知無望的荒唐界中去了。
夜靜無聲,萬物靜默。
暗淡的宮牆上映著守夜人的影子。
張得通見她走進來,便舉著一盞小燈迎她。
“萬歲爺睡下了。”
王疏月接過那盞燈,朝榻上看了一眼,帳子還懸著,似乎是張得通為王疏月和皇帝留的一個餘地。
“辛苦娘娘。奴才出去了。”
“好。”
門一開一合。咿呀一聲之後歸於沉寂。
王疏月將燈放在床榻對麵條坐上。回過頭來像榻上的人看去。
他朝裡躺著的。這是他睡覺的習慣。
在他出的天花的那段那段時間,兩個人在養心殿相處下來,王疏月對於皇帝的起居飲食都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他睡覺其實很淺,也不大安穩。
甚至幾乎不在其他妃嬪宮中留住。侍寢這種事情,都是命敬事房傳人到養心殿外的圍房裡候著,行完事又叫送回圍房裡。何慶那張嘴跟王疏月說過,皇帝習慣一個人休息,不然便睡不好。他從小的時候到上書房念書時起,就是四更天起身,這麼多年下來,無論是寒冬還是酷暑,除了大病襲身,他從來沒怠倦過。
張得通說皇帝不痛快。
權勢滔天,不痛快。這兩件事,可真矛盾。
王疏月還算喜歡看他睡著的樣子。
再淩厲的輪廓,在小燈昏暗的影子裡都會柔和下來。
王疏月不是一個忸怩的人。也不是看不清處境。
自入宮時起,她就做好了為嬪妃的準備。
她並不那麼排斥皇帝與她行房和諧事,這畢竟是皇帝的權利,也是她該身為妃嬪該做的事。正如她母親所說,女人在這世上沉浮,要緊的是守著自己的心,而不是身子。
身子用來求一方遮蔽。
心才是自己倚仗。
因此她執念不深,哪怕有畏懼,惶恐,她都沒想過要避。
所以王疏月說她懂,是真的懂。
但皇帝卻睡了。
也許是真的累了,又或者他並不打算接納她王疏月這個差點嫁給賀臨的女人。隻是在生死之間,她沒什麼指望地撐著這個從前萬人撐扶的帝王走了一段原本隻能獨行的路。皇帝因此動了憐憫心,不願意看王府真把她逼死吧。
有這份情,其實已不容易了。
王疏月挽過耳前的碎發,心情疏朗起來,抬頭望向窗隔外的明月。
月色已經亮起來了,月光靜靜地,斜穿過步步支錦摘窗。
翊坤宮的頭一夜共處,又成了養心殿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