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什麼掉腦袋的話。”
“不是,奴才的意思是,咱們皇上以前跟個神佛金身一樣,那光芒萬丈的,連大阿哥都不敢親近他,不過,咱們萬歲爺如今對對,也是光芒萬丈,但是您看啊,萬歲爺和小主子,現在這樣,嘖嘖,多好。”
他的話是有道理的。
張得通服侍了皇帝二十多年,看著他從一個不受重視先帝重視,甚至時常被貶斥的皇子,到如今君臨天下。
皇帝在骨肉親情這件事情上,是有心結的。這麼些年,成妃也好,皇後也好,沒有一個人敢想,他會和大阿哥有除了學業之外的交談,更不敢想皇帝會主動親近大阿哥。
但王疏月看似沒有用任何的氣力,卻讓皇帝為自己的兒子彎了腰。
“他像個人了。”
這話雖然掉腦袋,但好像也沒什麼毛病。
皇帝抱著大阿哥與王疏月一路往上行。
普仁寺是倚山勢而建的。層層疊疊的殿宇錯落在山間。中間修築了很多處石階,將各處殿宇相連。
過了碑亭往北,便能看見普仁寺的主殿大紅台,壁麵上辟有三層漢式垂花窗戶,盲窗與實窗相間,共有三十孔之多。窗頭上浮嵌琉璃製垂花門頭,雕刻著精細的花紋。
王疏月眯著眼睛細看。
皇帝卻開口道“仔細把眼睛逼瞎了,那是禪宗的蓮花紋,是從丁觀鵬這是一個康熙年間畫佛畫的畫家的佛畫上移過來,衍雕上去的。”
“既是黃教寺廟,為何又飾以漢傳的圖樣呢。”
“這是融合,天地融合,其實還不夠。”
說著,他側過麵,深看向她“王疏月,融人才是最重要的。滿漢藏蒙,對朕而言都應該是朕的子民。先祖以武力馳騁天下,到了朕這一朝,兵不能廢,征伐天下要有道,因此,窮兵黷武絕部不是此時的主道。朕修建普仁寺,是為了融人,朕讓你在長洲修複臥雲精舍,信用你的父親,也是一個道理。”
王疏月靠著他的肩。
也許是因為他在這座佛寺裡呆得時間長了,皇帝的袍衣上竟也有了厚重的佛香味。
“這話您是說給大阿哥聽,還是說給妾聽。”
“說給恒卓聽,不是在這個時候。他還小了,王疏月,朕說給你聽的。”
他說完這話,王疏月卻沉默了須臾。
“所以,您才不肯赦了十一爺。”
皇帝停住腳步。
她犯他的禁忌。若換成以前,他定會治罪。但如今皇帝又覺得,沒這個必要。
王疏月見他沒有說話,忍不住屈膝,靜靜地跪了下去。
皇帝托了托大阿哥的腰,將他抱得高些,低頭對王疏月道“朕沒讓你跪,起來。”
“奴才不敢。”
皇帝望著她笑了一聲“你這話對朕而言,不逾越。你說的是對的。十一是將才,是我大清的巴圖魯。入關後,皇父平定前明餘孽,掃除南方舊番,他都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他並不是為將的心,所以朕可以放了廢太子,但是十一,朕要關他一輩子。”
說完,他續步往前走。
向後留了一句話“沒手扶你,你自己起來。前麵是大紅台群房,第一層東麵有四大天王坐像、十八羅漢像和喇嘛教噶舉派祖師那若巴的佛說法像。其中這那若巴像,你在長洲和京城都是沒有見過的。”
這邊何慶已經跟了上來,扶王疏月起身。
皇帝抱著大阿哥已經走到大紅台下麵去了。大阿哥趴在他肩上,迷迷糊糊地一會兒睜眼一會兒閉眼。
“主兒,趕緊跟上去吧。”
沿階而上。不知不覺就繞過了大紅台的群樓。
群樓中的法相,有漢傳佛教中的羅漢天王,也有黃教中的尊者,其中大部分黃教尊者她都是不認識的。皇帝帶著她一尊一尊地看過去,其間跟王疏月和大阿哥講了那若巴的十二大苦行這一段典故其實蠻神奇的,有興趣的天使們可以自己去搜搜。
大阿哥似乎是為了他皇阿瑪這次帶他來普仁寺而做了功課。偶爾竟然也能應答皇帝兩三句。
比起賀臨,皇帝的確是一個更淵博和廣袤的人。
王疏月很喜歡聽他不急不慢地跟她講述黃教之中高深玄妙的東西。
比如他說黃教的教義與漢傳禪宗不同。禪宗的發展曆經千百年來,士大夫階層的傳承與擴展,生出了太多形式。繼而逐漸成為了文人精神的依托,不免在動蕩時狂亂,不然就是流於對經論的過度研討,而歧義亂生,這樣並不利於文心和人心的安定。但漢人對這一點並不自知。
黃教的傳承,多年來卻極其樸素。這也和西邊少數民族落戶的文化水平有關。它的傳承,依托的是聖者的言傳和身教,這些喜馬拉雅山脈中聖者本身就是經典,他們以自身演繹,所以信徒更為純粹虔誠。
所以禪宗他要動用皇權乾涉壓抑,但黃教卻要大力扶持弘揚。
對於王疏月而言,他是臥雲精舍之外,一個更為現實的世界。
皇帝的這個世界不回避對文華與藝術的欣賞與追逐,也不乏對曆史和時代的思考。
在他的闡述之中,王疏月似乎也慢慢看到了父親這些前明文人的局限。
正所謂“不避涉曆史長河,也斟酌一日陰晴”
憑心而論。
王疏月很愛慕這樣一個人。
但是礙於他的帝王身份,也礙於她的漢女出身。很多情意盈盈的話,王疏月暫時還說不出口。
皇帝在言辭上到是比王疏月要自如很多。然而奈何他多年不識情愛的那顆鋼鐵心,以及君臣之間說話的章法,一時難以扭改,導致他雖然說話說得自如,但那些話卻時常硬得像釘子一樣往王疏月身上落。大半年了,始終和他那身龍袍一樣,穿得嚴絲合縫,開不了一絲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