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人可敬又可笑的是,大阿哥這位老師,既知自己與張孝儒聯名上折後,即刻就要被皇帝處置的下場,卻還要在上書房的最後一日,逼著皇帝的兒子去品這八個,於皇家而言斷不可立的字。
“大阿哥,你記著,這幾日你皇阿瑪若問起你的師傅,你絕不可以說到這八個字。”
大阿哥望著王疏月,似懂非懂地點頭。
“好可是,和娘娘,這是為什麼呀,師傅說了,這八個字,是為人立身的根本,要兒臣一輩子都不能忘。”
王疏月將大阿哥摟入懷中,輕道“你師傅說得很對,和娘娘也希望的你記著這八個字,可是,和娘娘更想咱們大阿哥,無憂無慮地生活著,你彆問和娘娘為什麼,隻聽話,等咱們大阿哥再大些,自然就懂了。”
大阿哥點點頭。“好,兒臣聽和娘娘的話。”
到底還是個孩子。說完,又和王疏月玩鬨起來,直抱著她手,要茯苓糕。
南書房這邊。
十二和王授文程英等幾個議政大臣卻都跪得要塌腰了。
皇帝沒有坐在書案後麵,拖了一把椅子在炭盆旁坐著,彎腰伸手近火,炭盆裡的火星子映在他臉上,竟看不出一點暖意。
好一會兒,皇帝才把手收回來,理下因烤火而折起來的袖口。
“什麼意思,張孝儒告老還鄉,朕準不得是吧。”
十二和程英都不敢開口,王授文道“皇上,如今無論是山東還是陝西,火耗改製的漸漸行順,眼見兩個藩庫的錢銀堆起來,就算是臣和張大人等從前糊塗不知皇上的高瞻,如今也隻歎服。”
他顧左右而言他,皇帝卻哂了一聲“王授文,你清楚,朕說的不是他張孝儒在山東陝西改耗上的事。”
說著,他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放在膝上的那本折子遞到王授文眼前。
“接過去。”
王授文忙雙手承過來,又聽皇帝道“這本折子是你們給朕遞上來的,說起來怪,朕臨朝這幾年,還沒怎麼見過聯名折。更沒見過寫得這樣荒唐無理,大逆不道的言辭”
十二與程英相視一眼,都不敢應聲。
皇帝指向折麵“其中最妙的一句,王授文,翻開。”
“是是。”
王授文忙將折子翻開。
皇帝冷道“頭一頁,中間。你念。”
王授文的手有些顫抖,磕頭拜下去“臣臣不敢念。”
“你既敢遞,為何不敢念。念”
王授文無法,隻得顫顫巍巍地跪直起來,正聲讀道“朱子八德,孝悌二字在首,今裕太貴妃病篤,則則則”
王授文牙齒和舌頭幾乎咬在一起,終是念不下去,伏身叩首喊道“皇上,臣罪該萬死。”
皇帝起身走到他麵前,一把將那折子拿了過來“你怕什麼,朕都替這個掌筆的人痛快。嗬,罵朕上不知孝太妃,下不知友兄弟。聽起來,朕那個大逆不道,還給他批錯了這回朕要是不準十一回京,朕才是大逆不道”
說完,一把將折子丟回案上。
那折子翻扯開來,硬折麵打在桌麵上,啪地一聲,包括張得通在內滿屋子的奴才都跟著跪下。
王授文隻得給十二使眼色。
十二心裡也怕,“皇兄”的稱呼也不敢用,但思前想後,此時也隻有他和皇帝既是君臣,也是兄弟,比王授文和程英這些人,有利開口。於是,硬著頭皮跪直起來,認真地拿捏了兩下語氣,方開口道“皇上,您仁厚,既赦了醇親王爺,也給三溪亭的罪人一個恩典吧。”
皇帝笑了一聲“朕論政事,你說家事。”
“奴才不敢。皇上,奴才是見皇上龍心不快,隻求替皇上疏解,請皇上降罪。”
皇帝沒有再說話。
屋裡炭盆中火星子劈裡啪啦地響著。十二看著皇帝的手在案上漸漸的捏緊。
良久,才漸漸鬆開。
外麵,曾少陽和何慶立在南書房的西窗下。
望著頭頂晴光燦爛的天空,雙雙不敢出大氣兒。
過了好久,何慶才出了絲聲。
“欸,這幾日在日精門上都沒見曾尚平。你這個哥哥去什麼地方了。”
曾少陽歎了口氣“求內務府的人,把他發放到暢春園去了。”
何慶怔了怔“都說咱們是拜高踩低,我看獨有他能替我們這些奴才的人去打那些人的臉。舊主倒了這麼些年,他還肯去奔投,也是有氣節了。”
曾少陽對著晴空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是啊,連勸他都覺得是我沒脊梁。”
話音還未落,卻見十二扶著i踉踉蹌蹌的王授文,並程英一道從南書房內走出來。何慶忙跟進去。張得通正指幾個小太監在裡麵滅炭。
皇帝坐在書案後,未掌燈,麵色陰沉。
他剛要出去傳人進來添茶,卻冷不防聽著一聲冰刀子。
“何慶。”
“啊,是,奴才在”
“給敬事房傳話,膳牌不用承了,讓和妃過來。”
“是。”
下意識地應下,正準備走,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大對。
何慶站住腳步看了張得通一眼,大著膽子走回來,跪下問道“萬歲爺,您的意思是,讓和主兒來養心殿侍寢嗎”
話音剛落,卻見皇帝手在案上猛地一拍,喝道“放肆”
張得通忙道“萬歲爺恕罪,他傳了話回來,奴才教訓他。”
皇帝心緒不穩,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怪他要多嘴問這一句。
這兩年,他幾乎不再讓王疏月走敬事房的流程,也不肯讓她從敬事房調和諧教嬪妃侍寢的那一套規矩。但今日不知怎麼的,想起賀臨,然後想起她,再想起兩三年前雪地裡的事,他竟然一時,意不能平。
如今讓敬事房去傳她來侍寢,也不是為了立什麼規矩,隻是在這個時候,敬事房的這一堆形式,似乎才能直觀地讓他確認,王疏月的歸屬。
她是他的奴才。
嬪妃。
女人。
有這個必要嗎
皇帝一直覺得自己行事都有毋庸置疑的理據,但在這種看似不值一提的小事上,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喝了什麼酒上了頭。
道理想不通,話就更說得厲害。
“還不滾。”
何慶被嚇得厲害,連滾帶爬隻管往翊坤宮滾去。
王疏月這邊剛與大阿哥吃畢飯,大阿哥溫書去了。
晚間,婉貴人過來,與王疏月在燈下一麵翻繡樣,一麵閒話。
沒說幾句,敬事房的人就過來傳話了。
不說王疏月,婉貴人也有些錯愕,待人走了脫口道“我怎麼記得,萬歲爺是不讓娘娘”
話一出口又有些後悔,忙垂頭攪著手上的帕子,站起身告辭出去。
敬事房的太監們也是兩年多沒有在翊坤宮伺候過這種事了。領頭的太監對著王疏月也有一絲不自在。這會兒見婉貴人走了,才小心道“那奴才們這就伺候和主兒過去”
梁安喝道“忙什麼,時辰還未到呢。咱們主兒”
“梁安。”
“主兒”
“不能沒規矩,聽公公們的。”
說完,她再沒開口,淡著臉,轉身往裡間去了。
其餘的人此時也覺察出來氣氛有些不大對。看了看梁安,見他不說話,這才敢跟進去。
一個有些頭臉的太監不免跟領頭的太監嘟囔了一聲“和主兒這裡,可真是輕狂,除了皇後娘娘,哪個嬪妃不盼著咱們這般伺候,偏翊坤宮不給咱們好臉子。要我看,這位主兒這幾年是受多了皇恩,越發宮中的本分都忘了,連帶他們宮裡的奴才,不說孝敬咱們,竟還給起臉子來。”
那為首的太監擺了擺手“少說幾句,今兒萬歲爺本就不自在。小心伺候著吧。”
說著,一行人已進了裡間,金翹正服侍王疏月寬衣,準備沐浴,這個時候太監們是上不了手去的,隻能在屏風外麵立著等,等著裡頭傳出來說“齊全了。”才得進去挪人。
此時熱水擁著王疏月的身子,蒸起來的水汽迷在眼前,像一層濕潤的漿糊。
她抱著雙膝什麼一聲不吭,由著金翹將溫暖的水從脖子到肩膀,再到背脊一寸一寸地澆遍。金翹也不能說什麼,這侍寢的規矩,也是所謂的皇權尊卑,對嬪妃們的挾製。其中一道一道,一刻一時都是量限的,伺候的人並王疏月,誰都不能漏一點子錯處。
沐完浴,金翹在地上鋪了一張白鼠毛的氈子,扶著她從浴桶裡出來踩上去。又蹲下身從腳趾頭起,一點點擦拭乾淨的。這才攙著她往榻上去,榻上早備好了一條菱花繡的錦緞被子。剛透透徹徹被水裹過一回,王疏月原本如雪一般的皮膚此時還泛著紅。一接觸到柔軟的棉被,竟引出她一陣顫來。
金翹忙道“主兒,怎麼了。可是背後有什麼膈應的,您坐起來,奴才替您撫找撫找。”
王疏月輕道“不用了。就這一會兒,彆折騰。”
金翹隻得拉起棉被兩邊,細致地裹好自家主兒的身子。
她是知道嬪妃侍寢規矩的人,今日心裡不痛快,無非是因為皇帝從前賞過不必行這一套的恩典,如今又收了回去,替王疏月的前程擔憂罷了,還不甚明白此時王疏月心中真正難受原因。
“主兒,您彆難過,這也是萬歲爺的大恩典,婉貴人那些人,多少年了,還巴望不到一次呢。”
這種大體統的話,王疏月越是聽得懂,就越是難受。
索性止住金翹,不像讓她再往下說。
“去傳話吧。我這裡齊全了。”
“欸,是。”
說著,金翹起身走到屏風前麵,朝外道“幾位公公,娘娘齊全了,你們來請吧。”
話才說完,敬事房的人還來不及回話,梁安卻跑進來道“金姑姑,幾位公公,皇上來了,已經走到前殿了,我們這兒”
敬事房的人一愣,還沒遇見過嬪妃這裡正預備著,皇帝就過來時候,一下子亂了。
“哎喲,這可挪不得娘娘,這哎,這可”
金翹看了一眼外頭,儀仗燈籠的光映了大半的天。
她眼見這幾個敬事房的人竟也沒主意,王疏月此時又是斷然不能開口吩咐的,少不得道“萬歲爺來都來了,幾位公公,這裡就沒地方給你們站了,梁安,趕緊送公公們出去。”
敬事房本就不曉得怎麼擔待這不合規矩的事,聽翊坤宮的人開口,忙得順她的意思,跟著梁安退到外麵去了。
人剛一走,皇帝就大步跨了進來,金翹並梁安等人也趕緊隨著張得通退到外麵去答應。
浴桶裡還冒著熱氣。
榻上,王疏月規規矩矩地躺在被中。隻露著一張微微發紅的臉。
他看過很多女人被拾掇成這樣,早年他也讓王疏月守過幾次這樣的規矩,可久而久之,他還是喜歡在自己賞給她這處地方,簡簡單單地和她處著。今日因張孝儒奏請赦賀臨回京的事,動了氣,一時之間,莫名其妙地竟拿規矩來壓她。
然而,話既然都說出來了,本該君無戲言,在養心殿裡等著她被抬過來,但又沒忍住,來了她的翊坤宮。實在話,皇帝竟也有些糊塗,想不通自己隻是在為十一吃心,還是真想拿她王疏月的出氣。
“主子。”
正站著沒動,忽又聽王疏月喚自己。皇帝便順勢解下身上披著披風扔到她腳邊,坐到她身旁。
“起來,把衣裳穿上。”
王疏月躺著沒挪動。隻是靜靜地望著皇帝的麵容。
他一看就是從議所處直接過來的,袖口上還染著淡淡的朱砂氣味。
“朕是不是使不動你起來,朕要喝茶。”
“那您去前麵坐坐,奴才起來。”
皇帝站起身,“朕有什麼不能看的,糊塗”
換成平日,她也會話趕話的頂上去,但今日被他這樣一說,她竟又不肯出聲了。
身子倒是動了動,試探著半坐起來,手忙腳亂地就去抓皇帝丟在自己腳邊的那件披風來遮擋。縮到角落裡,把頭也埋了進去。
皇帝從新坐下來,兩個人一齊沉默。
半晌,皇帝才開口道“算了,朕自己倒茶。”
說著起身走到茶案上,將茶爐上的水壺提起,自己倒了一杯寡素的水,回身坐進對麵的圈椅裡。
氣氛有些微妙。
自從看了張孝儒和恭親王的折子,皇帝還是第一次見王疏月。來的路上他也在勸自己,王疏月和賀臨的事已經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如今就算外人在提起,也和王疏月沒有關係,他本沒什麼可惱的。
“王疏月,你究竟穿不穿衣服。你要不穿,朕就讓人抬你去養心殿。”
話聲剛落,卻聽她道“主子本就做的是這個打算,又過來一趟做什麼。”
皇帝一窒。
“你什麼意思,朕讓你去養心殿侍寢,錯不了不成”
“不是,我隻怪我自己,仗著您的恩寵,越發輕狂地連本分都樂意守了。”
說著,她所幸將整個身子從新縮入棉被之中。
彆的聲音都聽不見了,隻有窗外的落雨聲,漸漸在耳中明晰起來。
她縮在被褥中,靠著那一層棉花,在他麵前可憐地裹著最後一層體麵。
他們不對等,她擁有的太少,而他又權勢滔天,稍不留神,就會把她身上零星半點東西全部褫奪掉。
這本不是他的本意。
想著,皇帝揉了揉額頭,手一放在膝蓋上,就不自覺地捏成了拳頭。
他長吐出一口氣。終於把心頭亂七八糟的氣焰稍稍壓下來,胡亂抓過金翹疊放在榻邊的中衣走過去,彆過頭伸手遞給她。
“起來,把衣裳穿上,朕今日對你沒興趣。你今兒也不用睡了,給朕上夜”
她還是沒有動,皇帝沒來耐性,索性一把將她罩在臉上的被子掀開來。
然而,被子一掀起來,他卻看到了一雙紅腫的眼睛。
他又把王疏月弄哭了。
“你”
張得通與何慶到是聽到了裡麵的聲音,卻都不敢出聲進去。沒有人調停,她又隻是流淚沒有哭聲。一下子,皇帝心裡亂了,抓著她的中衣,在她麵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王疏月”
“是奴才不好”
“不是,朕”
他真恨不得敲自己的腦袋,怎麼就把話在她麵前說得這麼難聽,什麼上夜的話又說出來了。
索性不開口了。
抖開捏在手中的中衣,抓住王疏月的胳膊,一把將她從被子裡抓了起來。然後揪著她的手就往袖子裡胡亂套。
“主子。”
“閉嘴。”
“那個錯了。”
“知道錯了就安生點。”
“不是,是袖子錯了您要給我穿衣服,好歹把眼睛睜開啊,我的手要被您揉斷了。”
皇帝本是怕她彆扭,才把眼睛閉上去給她穿衣服,這會兒聽她疼得吸氣兒了,忙把眼睛睜開,隻見王疏月被他剛才那一陣胡搞纏得不成個樣子,眼角還有眼淚,眼底卻有了一絲無可奈何的笑意。
“自己穿”
他猛地丟開手,起身走到窗邊去了。
王疏月垂下頭,看著自個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想著他那毫無章法的手段,竟不知不覺地把自己心裡哽著的那一塊地方疏通了一點。
她明白,皇帝從來都是一個行動強於言語的人。
他無非是想把今日用皇權逼她褪去的這一身衣服,親手替她穿回去。
誠然,男人脫下女人衣服很簡單,但是要手腳尊重地替女人穿上衣裳
不說皇帝了,話本裡的溫情郎君也沒有一個能做到。
王疏月覺得自己之前心頭的不自在,多是在為難自己。
皇帝那樣一個人,彆人不知道,自己還不了解嗎
想著,揉了一把眼淚。起身穿好衣服。
再看向站在窗前背脊僵硬的皇帝,他雖站地筆直,一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的模樣,手卻不自覺地摳著牆上一塊無名之地。灰白色的牆灰從他指間落下來。
王疏月望著地上鋪出的那一塊灰白,適才心中被他傷過的地方,也跟著地漸漸平複了疼痛。
她輕咳了一聲,柔聲道“主子,是我不好,我不該就這麼哭了。”
“你除了哭,還會做什麼。”
“是,什麼都不會做,就光會惹您生氣。”
她說著就要下榻,卻聽皇帝轉身道“乾什麼鞋子穿上。”
她被他一懟,又隻得坐回去穿鞋。這會兒她已經穿好了中衣,瘦削的肩膀被衣料勒出風流的輪廓。她彎腰低著頭,那白若凝霜雪的脖子,又露進皇帝眼中。
“惹朕生氣的人不是你,朕今兒情緒不好,拿你出的氣。”
王疏月穿好鞋子,走到他麵前屈膝跪下。
“是我的錯,那本是您的恩典,也是我的本分,我不該矯情。”
皇帝低頭看著她。明明是自己為難她,反倒是她來請罪。
但他畢竟受用,情緒也跟著好起來。伸出手將她從地上拽起來。
“彆請罪,以後這種事沒了,你不習慣,朕也不習慣。”
說著,他朝外麵道“敬事房的人呢”
張得通忙應道“萬歲爺,都在前殿候著呢。”
“候著做什麼等著領賞嗎”
張得通聽出皇帝話裡的氣,忙回道“奴才這就傳話出去,讓他們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