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從新在火盆旁跪下,不再出聲。
王疏月敬過香,也在淑嬪將才跪著的地方跪下來。
宮人們的哭聲從頭至尾都沒有斷過,此時不知是起了個調子,哭得越發聲嘶力竭,可是沒有眼淚的乾嚎除了刮耳之外,並激不起人心中真實的哀傷。
越是這樣虛偽的悲戚,越讓王疏月難受。
太妃身前就是個溫柔的女人。
王疏月至今仍然記得,十一獲罪,她奉旨入宮。富察氏罵她拜高踩低,不知廉恥,就連十一都寫過力透紙背的文字,逼著她去死。那時,太妃人在病中,卻仍然過問她是否安好,甚至讓曾尚平傳話說“一切都是賀臨對不起她。”
王疏月活了二十年,除了母親之外,太妃是唯一一個理解她的女人。
她與王疏月雖不是至親之人,但她卻和王疏遠月的母親一樣,著實看得見王疏月的好。賀臨看不上她,冷落她,她都看在眼裡,甚至幾次三番地喝斥賀臨,為她爭取體麵。
正如她自己說的,她心疼王疏月,比心疼富察氏還要多。
她是真心希望做她的長輩,即便知道賀臨被囚,王疏月封妃,這樣受世人詬病事,她也至死都沒有說過一句逼難王疏月的話。
如今,這兩個女人一個成了黃土隴中的孤獨的白骨,一個雖然封入金棺,卻也是一個人,寂然地走的。
她們的最後一麵,王疏月都不曾見到。
其實,如若可以,王疏月倒是真的很想聽她們對自己說幾句臨彆之語。
誠然她如今擁有帝王之愛,可她在這個世行走地仍然不易。麵對諸多質疑,漫罵。
然而她又從來不是一個心冷手毒的人,抵禦時代糟粕的無非是她問心無愧的真誠和良知,這是她的底氣,也是她與世俗的隔閡,她很想聽人溫柔地告訴她“你沒有過錯,你已經做了你應該做的。你無愧於你的家族,無愧於夫君,無愧於他的兄弟子嗣,也無愧於你自己。”
這些話,隻有女人能對女人說。
無論是王授文,還是王定清,或者皇帝,都不開不了這樣的口。
王疏月一麵想著,一麵彎腰伏下身去,頭枕手背,朝著那樽金棺,恭敬地叩了一首。
酉時。天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王疏月同金翹一道從寧壽宮中走出來。雨雖不大,頭頂的天空卻壓得很低,像是在為之後醞釀一場大暴雨。殿外的倚廬已經修好,工部的人正在撤走,一時腳步淩亂,踩起了滿地的積水。
不多時,與漸漸大起來。倚廬前隻剩下了一個人。
金翹眯著眼睛看向那人,遲疑道“好像是從前掌儀司的那位曾尚平曾公公。”
話音剛落,卻見他已朝著王疏月這邊走來。
雨雖然不小,但他並沒有撐傘。藏青色的宮服被雨水浸了個半透。
臨到麵前,他也沒有貿然走到簷下,而是在王疏月麵前四五步的地方站住,彎腰打了個千,恭聲道“給和主兒請安。”
“曾公公請起。”
曾尚平起身,也避到簷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那張原本清秀的臉因連日不曾合眼,而顯得暗黃頹喪。
王疏月不禁想起先帝喪儀時見到曾尚平。
他那時還是掌儀司的掌事太監,何等周全體麵的一個人,後來十一獲罪,太妃在暢春園養病,聽說他也跟了去,這一去兩年,竟再也沒見過。
“曾公公什麼侍候回來的。”
“伺候太妃娘娘的棺槨回來的。”
說著,他退了一步,低頭道“奴才卑賤,本不堪跟和主兒說話。隻是,太妃娘娘臨去之前,有幾句話囑咐奴才帶給娘娘。奴才深受太妃娘娘大恩,不敢辜負。”
“曾公公請說。”
曾尚平拱了拱手“娘娘說,她從來沒有怪過您,不論十一爺和福晉對您有什麼毒怨,希望您看在她人已故的麵上,不要為難他們。”
臨終一語,竟還是在替十一寬她的心。
王疏月不由紅了眼眶。
雖然她與賀臨的婚約,從頭至尾都是這位老太妃一個一廂情願,但不得不得說,她想要和王疏月結這段婆媳緣分的心真得令她此時,周身發疼。
王疏月仰起頭,忍淚應曾尚平道
“娘娘不怪我,我又怎麼會恨十一爺。謝謝曾公公,讓我還能聽到老娘娘的話。”
曾尚平撩袍跪下來,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那聲音撲到大理石的地麵上,響得十分沉悶。
“是不是還有話要和我說。”
曾尚平吸了一口氣,仍將額頭貼在手背上,聲音有些發甕。
“是,太妃娘娘是個和善的人,但奴才跟了太妃娘娘這麼久,深知她仍有身後不安事。”
“是十一爺嗎”
“是。十一爺為人莽撞,您是知道的,他與萬歲爺之間恩仇,奴才不敢妄論。娘娘也不敢妄言,然而,娘娘活著的時候,萬歲爺也許還顧念先帝爺與娘娘的情分,不忍加罪,如今,娘娘走了,議政王大臣會議也名存實亡,宗親之中,雖恭親王和福晉還肯念骨肉親情,但也都是勸不了十一爺的,更不能護十一爺安然娘娘什麼都不求,隻求十一能活”
金翹聽了這些話有些不安,打斷他道“主兒,時辰不早了。”
“和主兒,求您聽奴才把話說完”
“公公有什麼好說的,我們主兒是和妃,早就不是什麼十一側福晉了。主兒過來敬香守靈,是我們主兒尊重太妃娘娘,您怎麼能跟主兒說這樣的話”
“金翹。”
“主兒您忘了宮裡都在傳什麼嗎”
王疏月搖了搖頭,卻沒有應金翹的話,回頭看向身後那樽棺槨。
棺槨前的紙灰飛滾來她的腳邊,一遇見雨就再也揚不起來,如同一個人的命數,沉淪入泥濘,再也立不起來。
王疏月垂下眼來,周遭風起雨聲鬨,掩了她喉嚨裡的聲音。
“娘娘,疏月試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