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手上的傷整整養了兩個多月。
得以從翊坤宮裡走出來時,時節已至於三年的七月, 熱降風涼, 已有初秋之景。堆秀山禦景亭旁的桂花開了一樹, 第一抔花香最是醉人。
十二和王授文, 馬多濟幾個人在南書方的值房裡候傳。
王定清返京, 程英陪著正在麵聖。
雖已轉涼,但王授文穿著裡三層外三層的官服, 在向陽處坐了一會兒,仍不免冒汗。轉眼看向十二,他正捏著本黃殼子站在窗前出神。額頭上豆大汗珠子隨著臉頰滾下來。臉色看起來也不好,像是徹夜未眠,眼睛烏腫得跟個核桃一樣。
王授文多多少少聽說了,十二近來被王疏月的冊封禮鬨得暈頭轉向的, 八旗各大旗主以及以醇親王為首的幾大宗親王爺時不時地就要來踩踩他的門檻兒, 逼得十二在府裡稱病了大半月,外頭不信,他隻得聲勢浩大讓王府的長史入宮去給皇帝告假。
皇帝直到他在宮外被圍攻,於是同樣聲勢浩蕩地又是傳太醫, 又是賜藥,搞得十二跟大限將至了一樣, 終於是把這些人給擋了回去。
十二和王授文都明白, 這些宗親對於皇後尚在, 便冊封副後一事頗為不滿。若換成當年的成妃順嬪之流也就算了, 要命的是王疏月出身漢人, 如今威脅正宮皇後的地位,不說宗親了,就連蒙古舊番四十九旗,對此都有微詞。
這些人了解皇帝處事作風,不敢上言辭過激的折子,於是便利用督察院的稽查內務府禦史處拚命地掣肘內務府的冊封事宜。稽查內務府禦史衙門是先帝為了對享有特權的內務府實施行政監察而創立的,具體職責是年終查核注銷武備院送稽的,每年用過錢糧數目的四柱清冊;每月初五和二十五日,注銷廣儲司、六庫等官員更調、交盤及取用存儲物件之數目。
對於滿朝清朝而言,此處絕不能出現所謂“奴才”監察“主子”的現象,因此,稽查衙門的幾個禦史都是八旗的旗人,在各家主子振臂一呼之下,紛紛附上。利用職權處處掣肘內務府。
掌儀司的司官一早來回了十二兩次話,說稽查衙門派在司內“注銷官”不肯銷冊,前前後後打點了好些銀前都不中用。掌儀司整個衙門幾乎寸步難行,隻得停滯籌備皇貴妃的冊封典儀。
十二一大早就五臟不安,如今見著王授文,心裡窩了一肚子火,竟也不好對著他發。索性不理,一個人對著外麵的烏桕樹出神。
然而,他不說話也就罷了,奈何王授文這老猴要湊上來。
“王爺身子大安了。”
“安什麼差點痰迷心神,蹬腿兒了。”
他是跟著皇帝長大的,平素言詞上是有限的,這會兒對著王授文冒這些粗俗話,模樣竟有些好笑。
王授文沒有在意,拱手道“本是該和犬子到王爺府上去請安的。”
十二聽他還是一副淡定的模樣,忍不住轉過身,急道“王老,本王不明白,如今醇親王他們為了和主兒冊封皇貴妃的事,幾乎要把我的內務府衙門封了,您怎麼還這樣沉得住氣兒。本王記得,當時皇上帶和妃去熱河的時候,你還是一副怕被捧殺的模樣,這次怎麼了一聲都不在人前露。忒輕狂了些。”
說著 ,他把折子往案上一放,抬頭看了一眼內大臣馬多濟,見他隻顧坐在後麵吃茶,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方把聲音壓低些,添道“要本王說,得勢過了,也未必是好事”
王授文道“貴主兒是主子,給了皇上就是皇上的人,我們做臣子的,這些主兒們好,我們就恭賀,總不至於還有露悲吧,如今,各在其位,各司其職罷了。”
十二冷聲笑笑“您老一直耳清目明,和貴主兒的界限也劃得清,要說這外戚權貴,淑嬪沒了滿門,婉貴人的父親至今還在南方幾個州縣上輪走,寧嬪就不說了,族中連在朝的都沒有,放眼看去,沒有誰的官比您和王定清當得大,當得穩當,可是,王老”
他砸了砸心口“本王這差事快當不下去。內務府和宗人府,兩大皇家家事衙門,比不得人家工部戶部,為天下糧倉,河工,裡裡外外上下一心,本王手上這兩個衙門,跟兩塊沒了肉還被盯著啃的骨頭一般,一上不得台麵,還時時被紫禁城裡的幾層主子罵,這也就罷了,如今,督察院的那幫子混蝦也借醇親王這些人的力,越發上來,嗬”
他越說越氣,手往案上一拍“你們家這位貴主兒,在皇上那兒得臉,卻把本王的臉臊得差不多了。”
王授文見他氣得臉色發紅,忙隨手端了杯茶給他“王爺息怒,工部戶部是外務,皇上登基後的這幾年,因虧空,河工之事,貶謫下獄了多少人,宗親之中,還有幾個人能真正在這些要害裡染得上手。獨王爺您手下的這兩個衙門,縱有不周,也從不見皇上追責,可見,也未必不是好事。”
“好事王授文,你這狗奴才誠心堵爺的心是吧。”
“王爺這樣說,臣就該萬死了。”
十二懶得跟他扯淡,喝了一口茶,道“你說說,本王今日進去,該怎麼給皇上的回話。”
王授文道“王爺此時心憂什麼。”
“本王自然有心貴主兒的冊封典。”
“那您據實相稟就罷了。”
“饒是這樣,已怕皇上要斥個辦差不利,據實相告不是等著皇上給爺立規矩嗎王授文,你對本王安的什麼心”
正說著,隻見張得通走進值房道“皇上傳王爺和王大人進去。”
十二忙正了正頂戴,與王授文一道跨進南書房。
南書房內皇帝正在看折子。見他門二人進來,隨口對十二道“你昨兒在神武門遞的牌子,朕等了你半日,怎麼又沒見人。”
十二忙道“衙門有事,耽擱了。所以今兒早進來候著,給皇上請罪。”
皇帝抬起頭,揚了揚手上的折子,“請罪就說大了,朕這幾日撲在各州縣解耗歸藩庫的事上,你請見幾次都沒顧上,今兒你一口氣說吧,順便朕和你,還有王授文,斟酌斟酌,一道把醇親王這些人上的折批回。留中在這裡好幾天了。”
說著,他把折子一丟,靠向椅背,揉了揉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