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安殿中供奉的是北方神玄天上帝, 又稱真武大帝。
這處地方皇帝平素來的並不多。
大清篤信黃教,但也不排斥道教, 逢大喪間,也偶爾在欽安殿設置道場,行追薦之禮。如今不在喪期,也未逢祭日, 因此除了管事的太監和負責看守的侍衛之外,並沒有閒雜人。
欽安殿管事的太監叫肖敏,是個耳眼心都明白的人, 見皇帝的儀仗在月台前出的丹陛前停下。自己就趕忙地下了須彌,不等皇帝開口,便回道“萬歲爺, 貴主兒奉主子娘娘之命入殿祈福,奴才們皆不敢怠慢,知道貴主兒身子重, 奴才唯恐有閃失, 已讓伺候貴主兒金翹姑娘進去,仍舊照料貴主兒的起居。
皇帝抬起頭, 正殿的門是關著的,左右各有一顆枝繁葉茂的白皮鬆。
雕花的老門掩映在鬆枝後麵,門上的刻紋一時被遮得淩亂破碎。
何慶見皇帝沒有開口,便出聲問道“貴主兒在什麼地方。”
肖敏忙道“在正殿中。”
何慶點了點頭, 側身走到皇帝身旁, 輕聲道“萬歲爺, 要進去嗎”
皇帝立在白皮鬆下沒有動。
是時,日薄西山。
皇帝恍惚記起第一日在翊坤宮中見她的時候,那日也有輝煌的金陽墜在西方的遠山上。
那時,皇帝問王疏月,為什麼放著東暖閣不住,要住在西麵,王疏月說她愛看黃昏,喜歡北宋歐陽修的那一句“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此時皇帝恍惚發覺,那時王疏月說得不是真話。
前明王朝與滿清天下之間的齟齬陣痛,已經漸漸在皇帝這一代君王的手中平複下去,但隨著漢人的妥協臣服而來的,是滿清宗室對這一堆在不同色的天幕之下,重新破土的漢文化的敵意。
儒家學說,教人不斷地入世,在實在的政治關聯之中,去尋找自我與家國天下的關聯。而不要自纏於王朝更替的宿命。
於是,漢人們逐漸用這種的入世思想治愈了亡國之傷,他們認為,他們忠的是天之子,是君王,而不是所謂韃子異族。於是,一條心橫下來,就又能說服自己,像在前明時一樣,去關照民生和社稷本身。這一點,遠比比蒙古四十九旗,整個八旗貴族,以及以醇親王為首宗親要純粹可敬得多。
而這些純粹的觀念,也得以幫助皇帝放開手腳,不受束縛,扯掉先帝爺那一朝,罩在八旗子弟門麵上的那一層遮羞布,真正地把戶部的銀子收回來,真正地在稅製上,大刀闊斧地實施改革,真正地讓國庫充盈,讓有誌,有學之仕各有所得,真正為民生社稷做些實在的事。
這些的確都是放眼所見,於國有利的好事。君臣之間,也算是相互地成就。
皇帝讓王授文,程英,王定清這些人,從日薄西山的前明末代,走到如今,初見破曉。但也有很多漢人死在這條彼此磨合共進的道上,死在剃頭易服的屠殺之中,死在前一朝慘烈的文字獄中,死在二十年前的黃昏之中,再也沒能活過來。
這些皇帝都看在眼裡。
可如今立在欽安殿前,立在這一片輝煌的冬日黃昏裡,皇帝卻猛然發覺,二十年前的那個黃昏下,還赫然站在著一個人王疏月。
四年前她就在那裡。
如今,她依舊在那裡。不是她不願意走出來,而是因為,她畢竟是個女子,哪怕她的父兄都已經和大清的朝廷齟齬出了一番自己道理,她卻要受祖宗家法的管束,受尊卑上下的製約。傳統的禮教,倫理綱常,如同纏曾經在她那雙腳上裹布,傷其根本,讓她永遠無法,在世間自如地擺脫掉那片黃昏。
她能倚仗的隻有她那顆明白透徹的心,和他這個在情和諧愛裡行事毫無章法的皇帝。
想著,皇帝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抬腿上階,何慶替他推開欽安殿的殿門。金陽彙著雪光,一下子猛地了進去。
黃昏時的雪風吹瑟了殿中人的肩膀。王疏月齒縫裡“嘶”了一聲,急忙掖了掖蓋在大阿哥身上的氅子。
皇帝反手合上殿門。
光暗下來,反而更能看清她
她穿著藕色的通草花繡氅衣,外罩月白色如意團紋坎肩兒,背身跪坐在正殿中,大阿哥則側著身子趴在她的膝上,睡得酣熟。
她待雪光都退出去,方轉過身來,望著立在身後的皇帝,露了絲淡淡的笑。
“對不起呀。”
皇帝朝前走幾步,走到她麵前低頭道
“為何說對不起。”
王疏月摸了摸大阿哥的額頭,“又讓您的兒子跟著我一起遭罪了。”
皇帝將手臂搭在膝蓋上,蹲下身看著大阿哥,喉嚨低低地笑了一聲“他遭什麼罪,嗬,睡得比朕都好。”
說完,他抬起頭,“你就這麼聽皇後的話。”
大阿哥翻了個身,睡得熟,手臂耷拉到了地上也不知道,王疏月輕輕捏著他的手,攏入氅中。一麵道“我怕你為了我,駁皇後的中宮箋表。”
說著,她迎向皇帝的目光。
“如今還在年節裡,蒙古的王公尚在京中。我們沒那麼重要,況且主子娘娘也隻是讓我們為三阿哥祈福。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不讓孩子們受太多苦。”
皇帝無話可說。
她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刻意深刻去剖析她到的大局,往往淺嘗輒止。更多關照的還是皇帝本身的情緒。
“主子。”
“做什麼。”
“來都來了,陪不陪我們坐會兒”
她一麵說,一麵小心地彎下腰,挪過一方蒲團,放在自己的背後。
“你讓朕坐你後麵。”
“不是,我腰疼,您坐後麵,讓我靠會兒吧。”
皇帝看向王疏月的腰間,她並沒有因為懷孕而有什麼過大的改變,除了腹部日漸隆起之外,四肢仍然纖瘦。女人究竟要為子嗣受多少的苦,皇帝並不清楚,要他認真體恤,也實在困難。因此,聽她說腰疼,他竟然有些無措。怔怔地站著,半晌方看著那方蒲團道“朕怎麼坐。”
王疏月抬手捏住他的手掌,引他道“您先背對著我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