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如何消解掉“裸(和)露”帶給她的刺痛。
她不知道。
與這相似的刺痛發生在五年之前。
那時她還王家的府邸, 母親的靈柩剛剛送走。白幔素幡還來不及收斂乾淨。宮裡來了人, 說要行內務府的規矩相看她。
吳宣被陳姁擋在外頭, 與她同在私室的人是那個早自儘了的春環。
她讓王疏月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 向帝王家要尊嚴,要尊重, 是一件多麼荒誕的事。
或許在她身處的年代, 地域, 女人們真得不應該讀太多的書。
書讀得多了,便會知道““爾其山澤, 則嵬嶷嶢屼,巊冥鬱岪。潰渱泮汗,滇淼漫”(出自《吳都賦》)山河漫漫,名都綴其間, 然一雙纏損過的腳, 不堪遊曆, 也就無幸領略。又或書讀得多了,女人就會逐漸地清醒, 逐漸地在意自己身體感知, 逐漸正視迎麵而來的惡意。這樣的清醒, 時常會化作冰刃尖刀,切劃開皮膚,直割心肉。
皇帝見到王疏月的時候, 她獨自一個人抱膝坐在榻上。
整個西暖閣就隻點著一盞小燈, 把她纖瘦的影子照在垂花帳上。外麵的明間裡, 包括周明在內,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隻有梁安打起皇帝麵前的簾子,順著皇帝的目光,擔憂地朝暖閣裡張望著。
皇帝的手交叉握在背後,捏得關節發白。
他朝裡走了幾步,一下子擋住了王疏月麵前那唯一一盞燈。她徹底陷入陰影之中。
“朕問過周明了。你不想跟朕說什麼?”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倦所致的喑啞。
他說完這句話,轉身拖過一把禪椅,重重地懟到榻邊,撩袍在她麵前坐下。
“王疏月,朕在問你!”
榻上的人肩膀顫了顫,頭仍就埋在膝蓋之間。
她似乎認真地洗過一回澡,發間還有淡淡的澡豆香氣。身穿一件香色的春綢素衫子,剪裁合身,越發勒出了她那副瘦骨頭。白皙的手腕露在袖子外頭,光線越暗,越顯得凝雪結霜。
“主子娘娘和太後娘娘,命我入暢春園養病,不得伺候主子。主子……”
她的聲音有些發翁。“主子,您……回去吧。”
話音落下,站在地罩後後麵的梁安,清晰地看見皇帝的身子晃了晃。
接著他抬起手,摁了摁心肺處,站起身,在暖閣立裡來回地踱著步子。
他一麵走,一麵拚命地將身子裡的無力感逼出去。從前無論政務有多麼複雜,隻要他肯費功夫,抽絲剝繭之後,總能摸清脈絡,而後一陣見血的紮入症結所在。可女人卻是一堆拆解掉就再也裝不回去的骨頭。皇帝不肯那麼直白地和他談論她的身子,是出於某種在遇見王疏月之前,他一直覺得沒有必要給予女人的尊重。誰知,他不想傷道她,她卻在用話傷自己。
什麼叫:“回去吧。 ”
他都告訴她了,自己習慣她了,她竟然還敢讓他回去。
皇帝覺得心裡悶得難受。
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沉默地在她麵前走了多久。
那垂花帳上的人影,不斷地的被皇帝的身影切人,融和。
榻上的人至始至終沒有抬頭,反而緊緊地抱住了自己肩膀,手指越摳與越緊,抓皺了綢料。
起更了。
風中漸有了寒意,杏花幽淺的香氣穿堂爾來。撲入二人口鼻之中。
皇帝終於站住腳步,靜靜地望著王疏月。
他從來不知道怎麼溫柔地安慰她,從前她也好像從來沒有真正需要他安慰的時候,畢竟她比大多數的人都要心大,更多時候,都是他拽著他的手,溫柔地告訴他,不要在意,她不難過。可這一次,她應該是真的被傷到了。傷到已經顧不上自己這個人了。
“王疏月。”
他的聲音不大。
“在。”
“掌嘴。”
這兩個字一出口,嚇懵了立在外麵的梁安等人。
何慶不可思議地看張得通一眼,道:“師傅,您怕是得進去勸勸啊。”
張得通沒有出聲。
皇帝大多數是時候都成竹在胸,哪怕想什麼艱難的事情,也習慣沉默地撐額沉思。很少像將才那樣在殿中踱步,想著忙一把攔下了回神過來要往裡去的梁安。
“糊塗,候著!不要給你們主兒惹事。”
“可是張公公……”
“候著!”
梁安被張得通斥退了,何慶也不敢再出聲,一時沒有人敢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