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內仍是帝妃二人在僵持。
皇帝撩袍從新在那張禪椅上坐下。他雖然在吐誅心的字眼,但聲音裡卻並沒有從前的戾氣。反而帶著一絲疲倦,還有心痛……
“掌嘴。”
他又把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聲音比將才放得還要低。
王疏月終於抬起頭來,小燈的弱光下,她一雙眼睛通紅,卻還是依言抬起了手掌。
皇帝沉默地看著她的那隻手,舉得很高,卻遲遲不肯落下。
“你還是會心疼你自己的嘛。”
王疏月抿住嘴唇:“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你以為朕想嗎?”
話音一落,他已經起身,一把將榻上的人摟入了懷中。
“王疏月,你若在朕麵前哭得出來,朕就免你掌嘴。”
皇帝說完這句話,王疏月覺得自己鼻腔裡爬入了一根又酸又燙的線,順著鼻腔往喉嚨,腦門心這些地方鑽去。
五年了,隱忍,寬恕,斟酌,思量。
再好的人,哪裡能沒有恐懼和不安呢。索性順著皇帝的這句話,順著那些不斷往知覺裡紮的酸燙的線,把這一日的傷心,還這些年的傷心一股腦全部嘔儘了痛哭之中。
她哭得嘔心嘔肺,渾身顫抖。
皇帝一直沒有出聲,隻是摟著她,偶爾在哭得過於難受的時候,伸手撫著她的背,替她將抽喘的氣順過來。
後來,索性抱著她在榻上躺下來。
三更天時,連那唯一的一盞的小燈都熄滅了。暖閣內一片沉寂。她縮在他那熟悉溫暖的懷中,終於漸漸地平息下來,變得像一隻幼弱的獸兒一般,時不時地抽噎著。
皇帝身上還穿著常服,玉佩香袋都不曾摘,淩亂地膈在他身上,壓得久了,著實疼,的但他也沒有動。
“知道朕在氣什麼嗎?”
她喉嚨裡抽噎得厲害,尚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隻是搖頭。
皇帝順著她背,平聲道:“王疏月,朕記得,朕跟你說過,王授文,程英,王定清以及放在四海天下的萬千漢人士子,最終都會從前一朝的陰影裡走出來,不斷地投身世道,繼續熱鬨地活在朕的平昌年間。是吧……”
“嗯。”
“你父親在朕的南書房,你兄長朕放了川陝總督。誠然朕對他們很嚴苛,有的時候不乏斥責,但朕,讓他們走得是他們自己想走該走的路吧。”
“嗯……”
王疏月點著頭,肩膀卻抽動地更厲害了,她強逼著自己拉平聲音道:“我很想替……兄長謝主子的恩……”
“他們的恩他們自己知道用政績民心來報答朕,不用你費一點心,朕隻想問你,你王疏月呢!”
他聲音陡然一轉,帶著絲刻意壓製而又不甘被隱秘的殺伐氣鑽入王疏月的耳中。
“朕也說了,朕想讓你王疏月,像他們一樣。你活得像嗎?”
不像。
照理來說,她像自己的母親,王定清還有一份父親血脈裡的執念,因此自己原本比王定清更欲(和諧)寡淡,也更願意享受臥雲之中那種純粹自由的時光。可是皇帝偶然之間賜給她的一段時光,塑造了她如今的心性,卻無法覆蓋遮蔽住她的一生。
“我也不想這樣……”
“你為什麼不告訴朕。還要讓朕在去審周明!皇後如此行事,你卻要你闔宮上下替她隱瞞。”
“你要我怎麼說啊!”
她也提高聲音抵了上去,然而隻那麼一句,又漸漸跌弱下來:“如果我隻是一個人活著,我怎麼樣都好,可我有了你,你又是那麼嚴苛自律,勤政愛民的一個皇帝。告訴了你,讓你替我報仇,處置皇後嗎?我是漢人……為我處置皇後,你就要為我擔藐視祖宗規矩的罵名。我跟了你五年了,若還是個糊塗人,那我才真的該死。紫禁城又不是話本中江湖,恩怨情仇,哪能那樣痛快,你恨太後,但為了蒙古科爾沁,你仍然敬她,仍然娶了她給你定皇後。連你都是如此,遑論我!”
“遑論我啊!”
她又重複了最後的半句話,幾乎說得破了音。
“放肆!”
“放肆又怎麼樣。我明白你的話說得再狠,也不是在怪我。你希望我自如地活著。我也明白,你已經給了我很多東西了,如果我還不懂事,還要在紫禁城裡奢求你都不曾得到的東西,那我還怎麼配陪著你,陪著孩子們……”
“王疏月!你明白個屁!”
王疏月一怔。
她一直記得,皇帝是一個連“後股”這樣的話都視為不雅之詞,絕不肯放入口中的人。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他這麼放肆地落粗字兒。
“朕為政,最後問朝廷要的,是一令天下行傳,再無一處掣肘,為了這個,兄弟也好,臣子也好,朕殺的人不少。“苛刻”之名,早已擔了一身。你以為朕還像從前那樣,在皇父和嫡母麵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王疏月,朕如今是這天下人的主子,也是蒙古四十九旗的主子,甚至是皇後和皇太後的主子!但你……”
他摟緊了她的腰,幾乎箍痛她。
“朕就是不想你做誰的奴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