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陳小樓來說, 大部分的喜怒哀樂都是彆人的。
唱再哀傷的戲文, 也隻能眼眶含著淚,絕不能流淌出來, 以免沾染油彩,更不得因為哽咽而的傷及唱腔韻律。
要不怎麼說戲子無情呢。
這可是祖師爺傳下來的行當修養。
不過,陳小樓在怡情書史的小戲台給皇後唱《春閨夢》的時候, 卻覺得皇後與自己有某種相似的“修養”。
那會兒隆冬剛剛過去, 還沒有遇春雨。
怡情書史裡炭火焚得旺,把黃花梨木的禪椅都烤出了乾木紋。初春的陽光白亮亮的, 落在身上卻沒有什麼溫度, 隻把那些積年塵埃照得熠熠生輝,不斷地在眼前沉沉浮浮。皇後就坐在塵埃的後麵。她穿著雪色的無繡衫兒,外罩鬆鶴整繡的白綾坎兒肩,她坐得十分端正,麵容哀切,眼眶紅腫,但至始至終都沒有流一滴眼淚。
陳小樓唱:“可憐奴在深閨等,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她才慢慢塌了後腰,把頭竭力向後仰,咽喉處因為吞咽而起伏, 沒有戴護甲的手指緊緊地抓握在一起。
她因該是個紅塵道上的失路之人。
但她仍然不肯**份。
在往後日複一日的相對之中, 陳小樓逐漸明白過來,他與皇後這兩種看似的相像的修養之間,隔著萬丈懸崖。
天生高貴的人啊, 連心碎這件事,都做得這樣精心。
看起來啊,總有一種要求自身滴水不漏的狠毒。卻又如完瓷一樣,美得讓人生出打碎她的欲(和諧啊和諧)望。
陳小樓想起,自己以前問張爺,他怎麼有膽子覬覦韃子皇帝女兒。張爺端著一隻老料的自紫砂壺,講究地啜了一口,抬頭望著院子裡的四方天,笑道:“有什麼不敢的,她雖然富貴,卻是這個世上少有的孤獨之人,沒有人保護她,連她的父母都不在意她,這才讓她遇到我們這些下賤心毒的虎豹豺狼。她太想有人陪她了,所以,我們勾勾手,她就跟著我們走了。”
他說完,又笑得有些自嘲。
“不過,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因為她走不了多遠,就會自己把自己的腳綁起來,如果連綁住都沒有辦法阻擋自己向前,那她就會把前麵的虎豹豺狼全部殺了。嘖嘖,你看看這些女人,多狠,多厲害啊。”
這是一襲充滿著荒誕的戲劇性,甚至有些矯情。但如今,當她在皇後麵前從新想起這番話時,卻著實心驚肉跳。
金玉孤冷。
人們要麼想抱著她,讓她沾染上世俗的溫暖。要麼,就覺得她做作,想要把她從博古架上拿下來。
摔碎她。
而陳小樓卻覺得,自己似乎兩者都不是,又似乎兩者皆是。
想到這些,難免背脊惡寒。
好在那一段西皮流水已經唱完。他走下戲台跪下來給她磕頭。素白色衫子掃了掃她金鞋邊。她像受了什麼驚一般,將自己的腳收了回來。
“你……叫什麼。”
那是皇後第一次問起他的私名。
他莫名地有些喜悅,低頭回道:
“娘娘叫我小樓即可。”
“誰給你取的這個名字。”
“回娘娘的話,是入這行當的時候,戲班子的師傅給取的。”
“那你從前叫什麼。”
“叫陳璧。”
“哪個璧玉。”
“璧玉的璧。”
“哈……”
“娘娘,笑什麼……”
皇後沒有解釋。陳小樓卻偷偷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她笑的時候,並沒有露出牙齒,但眼角卻露出了淡淡細紋,但這並不損傷她那份孤美,反而讓她顯得更溫雅。像那種老了沉香料,昂貴,俗人不敢問津。
“娘娘以後要聽戲,傳召小樓便是。宮裡的大戲雖然好,卻不如宮外的新戲新鮮。小樓會挑些好的,認認真真伺候您。”
“本宮有奴才伺候。”
“奴才們沒有小樓這張嘴。”
她聞言,頓時臉色赤紅。隔了好久,終於從喉嚨逼出幾個字。
“拖出去打。”
***
那是陳小樓第一次在宮裡麵挨打。
傳的是那種打女人的小杖,也不知道是慎行司故意要羞辱他這樣的伶人,還是那位娘娘施加的恩情,總之看起來被打得皮開肉綻,但卻沒有傷筋動骨。他被人一路抬出宮門,仍在宮門外麵。戲班地人把他抬回去,在床上養了四五日,也就能下床了。
同行之中有幾個聽說了他的事,一半虛情一半好奇地來看他。
看著他那狼狽屈辱的模樣,紛紛道,“你究竟說了什麼話,引得宮裡貴人主子賞這一頓。”
陳小樓應付著他們,笑著說道:“還不是吃了這嘴上沒限的虧。”
那些人聽了,道:“你說說,你是跟著張爺混出來的,那位爺啊,雖然去了,但我們現在還記得他那身氣派呢,又是有滋味的,又不失那身風度,真真絕了。你這樣可不行啊……”
陳小樓應道:“我知道我的斤兩,不敢比,不敢比啊。”
一通看似熱絡的太極打完,方說到了針尖上。
“哎,都說你去作了升平署的外學,從此身價就貴了,如今看來,還是性命要緊,這宮裡的差啊,果然是當不得的,那些女主子們都說打就打的,若是伺候皇上伺候得不好,那豈不是說殺頭就殺頭啊。”
“是啊,所以,陸老板還是就在八大胡同前麵站穩當就好。”
“嘿,陳老板這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想知道這一頓板子是那位女主子賞得嗎?”
“哎喲,是哪位娘娘啊,我聽說皇上的後宮人不多,有一位皇後,還有一位貴主兒……是誰賞的啊。她們……是不是有這癖好啊,她們觀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