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疏月的大葬在十月初。
深秋多雨,幾乎是在每日日落時分降下。從京師到茂山的西陵,上到百官,下至抬棺的匠役都有些疲憊。
皇貴妃的靈柩安停在蘆殿,接連幾日,秋雨如舊。
皇帝坐在燈下看折子,何慶強撐眼皮在一旁伺候著。風呼啦啦地刮著窗戶,無數烏暗的樹影在皇帝的素袍上搖晃。何慶打了個晃眼兒,一個沒站穩,險些把頭磕在牆上。趕忙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根子。剛醒過神兒來,卻聽皇帝平聲道:“下去吧。”
“奴才該死。”
皇帝翻了一頁折子,伸手蘸筆,“無妨,朕有事會傳你。”
“欸。是……”
何慶應著話,推門從房中走出來。外麵的雨還沒停,蘆殿不比紫禁城,燈火不大多,幾盞黃綢宮燈懸在屋簷下麵,這會兒也被晚來的風雨打得明明滅滅。何慶把手縮到袖子裡,吸了吸鼻子。外麵答應的太監,見他站著沒有走的意思忙上來問道:“何公公,您伺候萬歲爺一日了,還是趁著這時辰,去歇會兒吧。奴才們醒著精神呢。”
何慶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門,攏著手搖了搖頭。
“跟著你們再守守,等著萬歲爺傳水了,再說。”
他這麼講,其他人也就不敢再多話了,紛紛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站規矩。
風聲雨聲不絕於耳,無論穿得多厚實,都不免感到背脊骨上一陣一陣地發冷。
自從皇貴妃死後。皇帝從來沒有人在任何人麵前露過哀切之色,無一日廢過朝政,哪怕是在輟朝之期,軍機處的幾個大臣,也都日日懸心候著。
算來整整三十年的時光,從南書房到軍機處熬死了好些人,王授文,程英這些老臣都已經不在了。很少有人知道,皇帝對這位漢人出身的皇貴妃,究竟有什麼樣的情意。他們隻是唏噓:頭一回見皇帝親視嬪妃的棺槨封掩,親送大殯,還要親自扶棺,送她去自己的帝宮。
好在,何慶尚算明白皇帝。
然而越是明白,就越是憂心。從前王疏越在的時候,他還得以從皇帝麵上窺探到一些常人的喜怒哀樂,可當王疏越死後,皇帝好像又變回了從前,言辭淩厲,卻不露任何的情緒。
他一麵想著,一麵抬頭歎了一口氣。
正想退到後殿的台階上去眯會兒。還沒起步,卻看見不遠處,同親王恒卓冒雨走過來。門前伺候的宮人連忙上前去撐傘。何慶也跟著迎了上去。
“請王爺安。”
“嗯。皇父安置了嗎?”
“還未。王爺……這是有事要稟奏嗎?要不……”
他朝身後看了看,回身遲疑道:“要不,明日再奏吧。萬歲爺辰時去給皇貴妃娘娘奠酒,在靈前陪了一個多時辰,回來又和張總憲議事,這會兒,將是要安置的時候。”
恒卓點了點頭。剛要張口,卻聽裡間傳來皇帝的聲音。
“誰在外頭。”
何慶忙走到窗下應道:“萬歲爺,是同親王。”
“讓他進來。”
“是。”
何慶親手推開門,又打起簾帳,側身讓恒卓進去。
裡室燈已經燒得很昏暗了,皇帝擱下朱筆,起身往窗邊走去。恒卓在門前行了禮,皇帝半晌方說一句:“伊立。”
恒卓站起身,卻不大敢近皇帝身前。
父子二人,一個在門前,一個在窗前,麵上落著相似的陰影,雙雙沉默。
過了好久,皇帝才開口道:“有事奏吧。”
恒卓垂下頭,應了一個是,方緩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從出一本奏折,亦步亦趨地走到皇帝麵前,雙手呈了上去。
“這是十一皇叔給皇阿瑪上的折子,軍機處收了,但張大人他們不敢呈遞,所以輾轉到了兒臣手中。”
皇帝沒有出聲。
伸手猛地推開了窗,淒冷的秋風灌了進來,那本折子一下子被吹了開來,嘩啦啦地翻過去好幾頁,恒卓連忙伸手護住。
折子裡麵的內容他已經看過了。
賀臨上奏請求在皇貴妃的靈柩入地宮之前奠酒。
雖過去很久了,但是人們大都還記得,王疏月和賀臨當年的關聯。也都知道,皇帝與賀臨之間,有多大仇怨。
不說張博平不願意呈,就連恒卓心裡也在打鼓。
儘管父親與十一叔已經幾十年不曾相見,當年的恩怨是增是減,他卻並不清楚,何況,王疏月死後,唯一一個能度化這兩個男人的人也不在了……又是在茂山這種地方相見,又是因為王疏月相見,稍不對,恐怕就是賀臨的死局了。
恒卓手心有些發汗,見父親一直不肯出聲,輕聲道:
“皇阿瑪……不如兒臣替您駁……”
“放肆,朕還沒過眼,你何以駁回!”
“是,兒臣知錯。”
他內心有駭,說完,忙撩袍屈膝跪下,將奏折舉過頭頂,再不敢開口。
皇帝的鼻腔裡滿是雨水的土腥味,連馬蹄袖口也被沾濕了。然而,他並沒有關窗的意思,隻是背過身來,低頭看向恒卓手上的折子。
那是一本請安的黃殼子,托在手上卻足足有一節拇指般厚。
皇帝伸手拿起翻開,一行一行地看過去,那字一看就是女人的字,顯然是有人因為他的手不得再握筆而替他寫的,那字兒有些熟悉,雖功力淺薄,但那字架子卻很像是王疏月那一手祝允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