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仰起來頭,軟巾滑落,他盯著荀南河:“媯夫人無子。”
荀南河微笑:“媯夫人是否有孩子,並不重要。相信那裡,一定有年紀合適的孩子。”
辛翳:“除非他瘋了,這就是在動搖楚國的根基。”
荀南河垂眼:“這種事情做過的人太多了,隻是楚國的眾公子地位低微,他做起來難一些。你本就年幼,對外名聲又不好,但邑叔憑施惠於民,民有聲望,他又對許多軍力強大的縣公給予好處,有不少縣公與孔氏關係密切。所以如果他隨便從丹陽抓一位年紀合適的公子,而後擁立那位公子,你是無力反抗的。”
辛翳眼中寒光閃爍:“他若是做出這種不道行為,那反而我可以以楚王身份,聯合那些與他關係不善的氏族,去鎮壓孔氏!他反而是自尋死路!”
他才十二歲,聽見了這話,不怕,反而湧起一陣反抗與殺意。
這實在難得。
隻可惜,他還是太小了。
荀南河:“你怎麼會覺得有氏族站在你這邊呢?你是真的覺得給你送書來的,暗中幫助你的氏族,是真的隻是想幫助你?如果孔憑擁立其他公子,那與孔憑為敵的氏族非但不會擁立你,而是也會殺了你,而後擁立一位丹陽的公子。你想問我為什麼?那你告訴我,一個雖是正統但滿心鬥誌、且有野心的小楚王,和一個連書都沒讀過、鄉野長大的公子,哪個更好控製?”
辛翳微微一愣,眼光閃爍。
荀南河手指隔著軟巾,輕柔的擰乾他的長發:“你除了正統,就沒有彆的值得他們擁戴的東西了。如果擁戴你,孔憑被滅,以你表現出來的野心和性格,必定想要把孔憑的勢力都收到手下,擁戴你的氏族再顯貴不過是個‘氏族’罷了。但若他們扶持一位鄉野公子,打贏了孔憑……那不但能控製鄉野公子的視聽想法,更能擺布他的婚姻,控製他的一切——那他們就是下一個一手遮天的‘孔氏’了。你說,要你是氏族的宗主,你會怎麼做?”
辛翳雙肩微微顫抖,他焦慮過,想過很多對策,但從小就是太子就是正統,就是楚宮唯一繼承人的他,從來沒想過這種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不但存在,而且逼得很近了。他甚至頭皮發麻,覺得可能就在現在,邑叔憑就已經從丹陽接一位公子出來,編造些曾被肅王寵愛或是媯夫人所生的身份,然後集結地方的縣公,秘密聯係郢都的近衛駐軍,準備開始要逼宮了。
荀南河細細的擦乾他的發尾,跪在他身後略低頭的時候,聲音恰在他耳邊響起:“而且,若是逼宮殺死了你,什麼正統不正統,就再也不是大楚的氏族們,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辛翳猛地轉過頭來,目光像針似的望著她,他騰地翻身起來,一把抓住她領口,幾乎要把跪著的她拎起來,臉色慘白:“是他已經在這樣做了麼!是不是近衛現在已經在楚宮外了——他!他隻是進來讓你告訴我這一切!讓你把我控製在主宮裡!是不是——!”
荀南河注視著他眼中的恐慌與狠絕,呆了一下。
他在害怕。那種恐懼不是孩子害怕黑暗與昆蟲,不是害怕父母指責與挨罵。
而像是更深一些,更本能一些的恐懼,像是落單的人在戰戰兢兢地在荒原的黑夜裡生起了火,敏銳與恐懼的環顧四周抱緊自己。
他是怕死。
怕被黑暗吞噬的屍骨無存。
辛翳幾乎站起來,壓低聲音,咬緊牙關,睚眥欲裂:“孤才不會讓他毀我大楚!他若是這麼做了,孤也有辦法今日離開宮中,等有一日,孤會回來的!就算在外流落十餘年,孤也會回來的!到時候,他孔氏全家老小綁在炮烙柱上,也是遲早的事——!他等著,我遲早要親手將他開膛破肚!”
荀南河一把捉住他手腕,安撫道:“不是今日。我隻是與你說我的推測。不過孔憑是否已經在這樣打算,我並不清楚。他一直以為我是個賣貨郎,所以並不將我真正當成心腹。”
辛翳緩緩坐下來,肩膀卻並不鬆懈,他抬頭望著荀南河,雙眼黑白分明。他麵對恐懼不是躲藏與怯懦,而是逼出了野獸般的警覺與拚死的鬥誌。
辛翳的聲音顫抖卻也堅定:“雖然不是今日,但卻可能是每日,卻可能是往後的每一日。這就是一把劍,時時刻刻懸在我的頭頂。”
荀南河望著他的頭頂,心底有些心疼,半晌道:“您必須確認自己是楚王,且是唯一的楚王。田陳篡齊仍要殺齊簡公而後再立齊平公。您若是唯一的楚王,這場和孔氏和天下公族的戰役,您就不太可能會慘敗了。”
辛翳手緊緊抓住衣擺,捏的指節發白,他身子似乎在發抖:“你說得對,若我是唯一的楚王,我將不可能再輸,最多隻是平手,隻要熬,隻要我再韜光養晦,這大楚遲早會回到我手裡。”
他卻又蹙著眉頭慘笑:“唯一的楚王?唯一的辛氏?你這不就是要我誅滅丹陽的小宗麼?但荀師,你可知道你說了多可怕的一句話。你知道若算來前代公子的子嗣與我父親驅逐的公子,就算小宗血脈不豐,但血緣上還能被扶持為公子的,有多少人?怕是少說要十人以上……”
他壓低聲音,語句中喚了她一聲“荀師”。
荀南河跪直身子,麵容在月光下清冷,她抬起並袖的雙手,露出淡淡的神情:“臣隻是建議大君釜底抽薪以絕後患。前代肅王繼任時,就曾鬨出過小宗野心滔天與氏族聯絡的事情,肅王便曾誅殺過數十人小宗而後將他們遷至丹陽。當年的野心,如今未必斷絕了。他們隻是沒機會罷了。”
荀南河頓了頓,道:“要怎麼做取決於您。但我提醒您一句,您現在還是有能力做到很多事情的。你的那些少年門客,不是白養的。您能不能做大事,他們能不能做大事,取決於您接下來的每一步。”
荀南河聲音平直,卻對辛翳稱“您”,仿佛早已將二人關係視為朝野君臣。
辛翳壓低聲音:“要做的話……荀師認為該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