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綠衣(2 / 2)

帝師係統 馬桶上的小孩 17798 字 11個月前

大雪還未停,地上卻紅了。

蔣家修的是高門大院,到處都是深深的天井與窄窄的回廊,血因為有熱度,洇開的極快,浸的雪團晶瑩剔透。一條長長的路,兩側滿是紅雪。

一群黑衣甲兵踏過雪,踢開趴在地上的人,朝外走出去。

院外,一軍官模樣的男子坐在馬上,三十出頭,細眼瘦臉,嘴角仿佛掛著千斤重的秤砣,一年見不到他勾唇三回。人像是一把剛打出來的冷刀,乾淨鋒利。他黑帽上落了不少的雪,他正用一塊白帛仔細擦拭著佩刀的刀麵,帽子下的墜繩輕晃。膝下的馬眨了眨沾血的睫毛,似乎很高興的擺著尾巴。

“臣等已經確認,蔣家無活口。”

宮之煢拿白帛又給愛馬擦了擦頭臉,才又一疊,邊角齊整,血痕朝內掩住,放進小布袋,揣進衣領裡,抬起眼來:“就算是冬天,也不能這樣放著,讓人都拖出來燒了,放在廣場上燒。”

幾個下士抬起眼來,隻看著潔淨修長的仿佛從來不殺人拿刀的白皙手指牽住韁繩,宮之煢冷聲道:“狐家呢?”

“狐家沒有跑。全族人現在都在宅外跪著呢,說想要見您。”

宮之煢冷聲道:“等著見我?我又說什麼算數的。走吧,你們也上馬。”

幾個下士上馬,他們不緊不慢的在舊虞城中的道上走。蔣狐兩座大宅修的如宮室,宅外的城中路卻泥濘狹窄不堪。

下士問道:“剛剛進城的時候,就看到狐家有人早在城門口等著給我們開門,似乎早知事情敗露。不過咱們接到的命令是先殺蔣家,就讓他們等著了。可……這狐家怎麼不跑呢?”

宮之煢:“跑哪兒去?一大家子人,去秦國不能入戶,魏國歧視臣邦人,楚國倒是好去處,可自打上陽敗後,有不少兵力還在邊關,提防楚國再北上進宮,他們那麼多人,還能駕車從邊關這麼多軍營眼皮子底下跑去楚國?”

下士:“那您說,白矢會不會帶幾個人跑到楚國去了?”

宮之煢:“這誰知道?但若真的去了,那就是白矢想亡我晉國了。”

白矢去了,楚國恨不得晉國大亂,肯定會給他兵力地位,甚至經營名聲,把他糊弄成嫡子,然後幫他回晉國。公子白矢進來攪亂一波,不論有沒有得到王位,楚國的大軍一定會緊隨進入晉國。

到時候,晉國就很有可能被滅國了。

等他們策馬緩緩到狐家門口,就看到幾百號人,一個也不少的跪在雪地裡。

為首的男子瘦弱不堪,裹在黑色的熊皮大氅裡,遠遠看去,像是一頭餓的半死瘦骨嶙峋的熊。他抬起頭來,尖銳的顴骨上一雙點墨的眼。隻有他一人沒有跪在地裡,而是跪在一塊矮枰上,望見宮之煢策馬過來,俯身行禮。

宮之煢策馬走近,沒下馬。

“在下狐笠,見過衛尉宮君。”

狐氏其他人微微抬起眼來,心中有幾分驚恐。

從這群人進舊虞的時候,他們就注意到了,皮甲綴鐵扣,統一帶黑色官帽,內裡的衣服不是五顏六色,而是統一的黑衣。刀劍也都是統一款式,在皮質劍鞘外還有卷須紋。這絕不是普通的士兵。

聽狐笠一說,眾人才明白過來。

原來是晉王近衛。

衛軍的首領,便是衛尉。與他國衛尉多在宮中不大出來不同,晉王不但將衛尉帶在身邊,也多交由他們去辦私事,黑甲軍隊的數量雖然不多,但若是見到,必然是有大事發生。

他們這窮鄉僻壤小地方,還是頭一回看到近衛。

但是看到了,估計距離頭點地也不遠了。

宮之煢雖替晉王做事,卻不常在人前露麵,在曲沃都甚至有些貴族叫不上他的名字,這地方的族主,竟知道他的姓氏。

宮之煢挑眉,策馬往前走了兩步,就看到狐笠身前擺著一個長托盤。長托盤上明顯擺著三個腦袋,用白帛蓋著。

宮之煢輕笑。想也是狐家想推出幾個罪人來擋罪。

卻看著狐笠緩緩起身,從矮枰上起身,踏雪走過去,擁著大氅掀開白帛:“狐女芙,與子鑿函,女珪。”

宮之煢挑眉,低頭看去。

托盤上一個神色痛苦的年輕女子,和兩個小兒的腦袋。大的孩子不過五歲。

宮之煢走近幾步,又從另一邊的衣襟中掏出一塊新的帕子,掩鼻靠近,蹲在地上仔細端詳。

他看清楚那兩個小兒的五官,猛地想到什麼,略一驚:“這是——”

狐笠擁著大氅低頭:“是公子白矢留在狐家的一子一女。這是我的女弟芙,公子白矢私稱她為夫人,但白矢既是被驅逐的公子,她也便不算什麼夫人。”

宮之煢緩緩起身:“心夠狠啊。”

狐笠低頭:“若我狐氏滿門抄斬,他們也是要死的。宮君,狐氏九族都在這裡了。”

宮之煢又在那兒疊帕子,不瞧他:“你知道大君仁慈了?”

狐笠被風吹的身子仿佛斜了,他咳嗽著,以手捂嘴,腕上掛的灰色玉龜露了出來:“本不知。狐家數百人,都換作素單衣,跪在這裡,就是為了方便衛尉帶人將我們斬首。”

宮之煢挑眉,看向狐笠裹著的大氅。

狐笠露出裡頭的中衣,道:“某實在病弱,若是不加件皮毛,怕是斬首之前就凍死在這裡了。”

宮之煢不置可否,疊著帕子緩緩繞圈慢走,聽狐笠又道:“後來衛尉的人到了舊虞門口,卻與我們說,要我們等著,先去蔣家,再來找我們。蔣家在舊虞的深處,若是兩家都要殺,哪裡還要分先後。那時候才知道,或許大君仁慈,不會殺我們。”

宮之煢收好帕子,笑道:“那你說,大君為何對謀害他的人如此仁慈?”

狐笠:“大君對待歹人並不仁慈。隻是因為,我們狐氏並沒有謀害大君。蔣家與川地有來往,那些川地的物資大多從舊虞再運往曲沃,他們才有川烏,這不是秘密。我狐氏的罪過,是知情不報,是明知白矢有不臣之心,卻沒有派人提醒大君。”

宮之煢:“狐家撇的倒是乾淨,但到底有沒有出謀劃策,誰也說不清了。若是放你們一條活路,白矢再度聯絡你們,留駐舊虞呢?”

狐笠從袖中捧上一枚一指長不到的竹片,想要遞給宮之煢。

宮之煢沒接。

狐笠以為他提防,解釋道:“不知宮君是否聽說過飛鴿傳信。狐家本是養鴿用來庖食,後來發現鴿能歸巢,邊用鴿來寄送消息。這是吾弟狐逑寄來的小牘。”

宮之煢知道狐家有一子弟做了白矢的隨從,卻沒想到他有這種辦法向家中傳遞書信。不過軍中也有養六禽,狐逑將鴿帶去軍中倒是也不太顯眼,反而讓人以為他是自帶口糧。

但宮之煢不接,不是因為不信,而是因為他潔癖……不喜歡碰到彆人。

他又從懷中掏出小帕,展在手上,伸出手去。

狐笠愣了一下。

下士著急:“放在帕巾上就是!”

狐笠這才放在帕子上。

宮之煢用帕子捏著小牘板,靠近仔細看。

似乎是為了怕鴿子飛行途中遭遇雨水,導致筆墨模糊不清,那人用小刀在小竹條上刻寫道:“白矢離開舊虞附近,北上要去新田。”

新田?那裡距離曲沃不太遠,在曲沃的東北部百餘裡左右。

而且那裡幾乎是晉國的正中心,距離周邊國家都有些距離。

他沒有出逃?反而到晉國中部來了?難道,他還有什麼野心和後招?

宮之煢把小牘包進白帛帕子裡:“這不是你們裡應外合的假消息?”

狐笠笑著搖了搖頭:“做這樣的假消息又有什麼用?他要是想逃,就帶幾個人早就能逃走了,也無需我在這兒吸引你們的注意。”

宮之煢:“你的弟弟,狐逑,他還會再發消息過來麼?”

狐笠:“應該會。他帶走了三隻信鴿,應該還有兩隻。如果白矢還有什麼動作,他必定會通知。鴿籠就在狐宅的西門處,宮君可派人留守在那裡隨時監督。而且,既然狐氏蒙得大赦不死,必定也要回報大君。”

宮之煢擺出願聞其詳的樣子。

其實晉王說不屠殺狐氏,是因為上陽大敗後,舊虞是相當靠近邊關的城池了。它也將取代上陽,需要發揮提供糧草、貯藏兵甲等重要的作用。

蔣狐二家雖攀比,但他們管理下的舊虞糧食產量不低。而且蔣狐兩家的子弟幾乎遍布城內外,隨便拉出來個種地的都能和兩家有血緣關係。

若是將蔣狐二家都屠殺儘,本地就幾乎沒有能讀書認字的人了,更沒人能被拉出來承擔管理舊虞的職務。

但若是讓其他的小貴族遷到舊虞來,必定會因為習俗不同,觀念有彆,和城中百姓再發生衝突,那就是讓邊關將士後院起火了。

不過晉王雖說不殺狐家,留他們來繼續管理舊虞,但卻決定收繳蔣狐二家的財產來給養士兵。而後再將一部分軍官和軍戶遷入舊虞,也能讓狐家不敢妄為。

他正想著,就聽見狐笠道:“這裡有十卷牘,記錄了狐氏全部家財,大君此役之後,境內勞傷筋骨,將士缺糧,百姓困苦,狐氏隻留百年前祖上舊物,與三百士的吃穿用度應用物什,其餘都願獻於大君,隻願能解一點燃眉之急。”

宮之煢回過頭去。

這狐笠竟然連大君的這個意思都猜到了。

而且狐氏雖然比不上曲沃大族,但也是個舊姓老族了,怎麼都比“士”這種落魄小貴族地位要高。地位一旦高,這個等級的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也不一樣。公子一日之食,可讓普通之士吃半個月了。狐笠自貶家中三百餘人為士,自然是謙卑到泥裡去了。

為了活命,可真不容易。

狐笠低頭,麵上神情不顯,又道:“蔣家財產不止多少,但這些年兩家比富,狐家不曾贏過。若是再加上蔣氏財產,足以養活邊關士兵。此後,也望大君能賜我舊虞千戶百姓,若他們能遷至舊虞定居,舊虞可以上繳往年度兩倍的糧草。”

宮之煢一驚:兩倍?

舊虞雨水豐饒,有在河間沃土,本來就是晉國產糧大城,他還能再產糧兩倍?

宮之煢:“善!此事口說無憑,狐君應記錄下來。”

狐笠從寬袖中掏出一卷信牘,上封蓋有鈐印的封泥,遞給了宮之煢,顯然是已經寫好了。

狐笠:“請宮君呈與大君。字字皆由某親筆所書。若因某身份地位,這等小牘不配呈與大君,也可作某今日所言之證。”

宮之煢越來越覺得這狐笠真是猜不透:“好!”他一把接過信牘:“就是還有一事——”

狐笠嘴裡說出的話厲害,人卻不顯山露水,躬身道:“宮君請言。”

宮之煢:“大君命我將狐氏大宗三族之家督,請入曲沃為質。若狐氏中有任何一人與白矢再有勾連,立即將大宗家督處死在曲沃。而後再誅滅其餘狐氏宗親。”

家督,說的就是嫡長子。也就是大宗之中,他和他兩個叔叔留下來的長子都要被送到曲沃為囚。

狐笠一驚:“可若家督不在,這信牘中所寫的糧產兩倍的諾言,恐是無人來監——”

宮之煢打斷他的話,道:“若氏族之中離了幾位家督便再無能人,亂作一團,那這一氏斷了就斷了吧。放心,白矢一死,你們就可以歸家。”

狐笠肩膀軟下來。這話說的也不無道理,一個氏族的強盛,不該隻靠一兩個長子。隻是他對宗族裡的其他人,真的不是那麼有信心。

宮之煢笑道:“行了,可彆在這兒站著了,讓人去收拾東西,你這病秧子沒到曲沃做階下囚之前久病死了。彆以為自己是被請進曲沃裡的,囚車四麵透風,隻有一隻牛拉車,少帶點東西。”

他說罷轉頭對下士招手:“把兩個小兒頭包了,讓人掛在舊虞門口,就算白矢繞道想回來,也讓他知道舊虞城中發生了什麼。”

狐笠無法,隻能低頭向宮之煢行禮:“待某去收拾一下行囊。”

宮之煢點頭,卻看他行禮時候,那灰色玉龜又在眼前閃了一下。

宮之煢突然道:“狐突曾教子不二,可你們倒是轉向快。”

狐笠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先祖狐突狐偃父子是晉國有名的忠臣,狐突的女兒嫁給晉獻公,生重耳、夷吾,逢驪姬之亂,重耳流亡在外,父親狐突留在境內,命令兒子狐偃追隨重耳。這一走,就是十九年,狐偃也十九年如一日的伴隨在重耳身邊。而後夷吾之子繼位,為了逼迫流亡在外的重耳回來,威脅狐突,讓他把狐偃和重耳叫回來。

狐突拒絕後被殺,狐偃在其父狐突死後一年多,才帶著重耳回到了晉國,殺死了夷吾之子,迎重耳上位為王。

教子不二,就是稱讚狐氏一族的忠心。

宮之煢意指白矢逃走,你狐笠狐逑兄弟怎麼不學先祖,跟著護送他逃出晉國,又怎麼不幫他歸國奪取王位?

相傳狐突臨死前,將一玉龜留給了其子狐偃。

狐氏在狐突之前都並非上層貴族,龜是狐氏早年的愛用的吉紋,衣服掛件有過不少,粗糙廉價的灰玉雕刻而成的玉龜也有不少。後來顯貴後雕刻玉龜的玉料便都是上好的了。因此越是材料粗糙越是先代舊物,看來宮之煢也是看到他手腕上的玉龜,推測那是數百年前的先祖遺物,才想到了這件事。

狐笠額頭跳了跳,心底暗道這人真難纏,抬眼道:“宮君此話,是要將白矢比作重耳?也就是宮君相信白矢有朝一日會重返晉國,再度為王?”

這話說的實在尖銳,眾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喘息,宮之煢輕敲劍柄的手頓了頓,看向狐突。

這人生了一副病癆鬼的模樣,說著這誅心的話,竟然還擺出一副溫柔神情。

宮之煢是晉王身邊人,沒什麼不敢說的話,而且五十多年前複國的也是晉國小宗,跟幾百年前重耳那些人倒真血緣不親,他冷冷道:“重耳有逃亡十九年而歸的幸運,但白矢恐怕沒有了。列國不會收容他,我們也不會放過他。時代不同了。”

狐笠淡淡的眉毛耷下來,神色又恢複了謙卑:“是,時代不同了。教子不二又如何,狐偃之子最終被迫害,全家逃亡,狐氏大宗自此湮滅,再無人聽說。更何況,我狐氏不是不願教子不二,忠心為君,但前提是,狐氏要效忠對了人。”

宮之煢這才緩緩浮現一點笑意,涼涼的不知是嘲諷還是讚許:“野心是夠了。可惜,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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