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沒說話,心下難受,宮之煢半垂下眼。靨姑更是雙眼發紅。
火盆旁,南河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當真是一模一樣。
可她絕做不出舒那樣活潑的神情,也不會像她又親昵又好脾氣的笑著。
但過了今夜,恐怕真的舒也再也做不出那種表情了吧。
靨姑將她把頭發束在頭頂。
南河:“靨姑,麻煩你在後頭端著托盤,彆讓頭發掉在地上,一會兒都要燒掉的。宮君,來替我把頭發砍斷吧。”
宮之煢點頭,他拔出劍來,站起身來,忍不住從高處看了一眼南河的眉眼,而後果決的將刀從她束發處劈下。
長長的斷發落入漆盤中,靨姑扔進了火盆裡,她抓了抓齊耳的頭發,竟有些新奇:“好久沒有這樣了。”
三個人看著火盆裡的頭發燃去,過了好一會兒,南河對宮之煢道:“你剛剛說幾大氏族都沒動是麼?那能麻煩你將這幾大氏的宗主請來麼?不要是家督,而是最老輩的宗主。然後把那些去河岸尋找太子的氏族告訴我,還有他們有哪些人在朝中當值。你都知道麼?”
宮之煢正要點頭,忽然聽到後頭傳來一個稍微沙啞的聲音。
“舒兒,阿母來與你說這些事吧。讓之煢去辦事吧。”
魏妘換了一身黑色的衣裙,走了出來,她沒有要靨姑過去,而重新給自己梳了頭,看起來雖然疲憊,卻不狼狽。
淚痕都已經不見了,她也把自己的臉洗淨。
南河看了她一會兒,道:“好。”
宮之煢退下:“太子,某儘快回來。”
當師瀧將晉王帳下的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一部分交給近衛保管,另一部分他親自送去,跟太子詳談,怕太子不懂其中關鍵。他捧著書卷到王後帳前,問兩旁的近衛:“我能進去了麼?”
話音未落,裡頭靨姑出來傳話:“太子請相邦進來。”
師瀧心頭猶豫了一下,他是在不擅長安慰人,見了太子又該如何說。
正想著,帳簾已經被拉開,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進去。
魏妘本在與南河說話,也停下來,看向師瀧。
魏妘其實覺得瞞過師瀧太難。畢竟舒兒原來與師瀧關係也算親密,師瀧更是渾身長八百個心眼的樣子,有點不妥當就會在心裡揣測懷疑。師瀧已然得罪白矢,白矢又不是齊桓公,哪有招買管仲的容人愛才之心,因此她們母女二人如果信任師瀧,可能會能得到更多的幫助。
但南河在此之前,堅決的搖了搖頭。
南河心裡也感慨。魏妘雖然冷靜又擔事,但畢竟年幼就被送到晉宮,被淳任餘護到這個年紀,懂氏族根脈、懂朝堂往來,卻不懂得風雲變幻會有多快,更是不知信任他人的危險。
如果師瀧知道太子還沒尋回來,是彆人在假扮太子,不用她張口就定能猜出是南姬假扮。
他的性子,怕是很快就能猜測出白矢與雙胞胎姊妹這段辛秘來。
隻要師瀧猜出來太子是女子假扮,那這個女子是原來的舒,還是她南河,都不重要了。以南河的性子,絕無可能讓這樣的把柄被捏在一個沒有家族在晉國、沒有成婚沒有骨肉的客卿手裡。
列國臣子,今兒你在我這兒位列三閭大夫,明兒我去敵國做相邦相國,師瀧滑魚似的渾身毫無把柄,真讓他跑了,也就是她倒台的時候了。
不過,南河轉念一想。
師瀧捏著這把柄,怕是也沒用處。他去與魏王趙王說“哎呀鄰國的晉太子舒是女扮男裝”那也要有人信才行。就算有人信了,也沒法查證。
不過以南河也不願意冒這種險。
要真是師瀧瞧出她身份的時候,估計也是她要對他下手的時候了。
師瀧哪裡知道自個兒脖子都被南河的眼神抹了三圈,他才剛進來,就聽到太子猛地起身,悲痛又激動道:“師君!”
為了師瀧小命也多留幾年,她逼出了渾身的演技。
魏妘都眉毛抖了抖,忍不住抬眼看她。
師瀧抬頭,隻看到太子舒頭發被斬斷,隻有齊耳長度,濕漉漉的搭在臉側,一雙從衣袖中露出的手布滿傷痕,右手小指斷了一截。他雙眼通紅緩步想要走下來,一張臉蒼白到像是被水泡失了顏色。
師瀧心底抖了一下。
畢竟是不過十七八歲的少年,一夜間遭遇如此變故,他能回來已經是神靈保佑了。
師瀧看他那樣子,怕是再走幾步都能流出來,抱著他痛哭出聲。但現在這場麵,舒必須要儘快振作起來,已經不再是可以痛哭的時候了,他後退半步道:“太子,節哀。某將晉王帳下的文書竹簡帶來了,您是否要看?”
南河也鬆了一口氣。
她演到這種地步,再演下去就要去抱著他脖子哭號了,要是師瀧不接這一句,她真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真哭。
師瀧說完這話抬起頭來,隻看到舒臉上壓下去了神色,他轉過身幾步回到了桌案後,跪坐下去,兩袖展開往後一擺,神色恢複了肅穆,道:“請師君呈上來吧。”
師瀧將手裡的竹簡地圖放於案上,抬起頭來看了太子一眼。
南河手搭在竹簡上,和師瀧對視。若說前些日子扮作南姬,總有點對待任務的憊懶和消極抵抗,但這會兒,在這個生死關頭,連南河都逼出了幾分收鞘多年的鋒芒。
她心雖提起來了,卻抬起頭來,近距離的直視師瀧。她並不怕,對南河而言,做女兒態比演男人難多了,她舉手投足之間都絕對不會讓人瞧出來身份,再加上舒又禮儀規範,典正禮雅,她隻要用以前行事的風範,就應該不會有太多破綻。
但師瀧敏銳的覺得有什麼改變了。太子不太一樣了。
若說之前是寬容與謙遜,遇事打圓場講和氣的氣質,那此刻他身上便是一種不容辯駁的驕傲與自認能把握一切的確信。
那是一種咄咄逼人的自在。
這種神情,師瀧不是沒見過,隻是見的太少了。能露出這樣神情的人,都是眼前手下經曆過大事的人,都是掌控自己命運,以自己為信仰的人。他覺得太子這會兒恨也罷、怒也罷,一夜變化到不顧一切、不擇手段也罷。
但以他的經曆閱曆都不足以配得上這樣的神情。
這種相信自我、一往無前的態度裝不出來,也藏不下去。
遇見這樣的篤定與自信,一般人有兩種態度,一類嘲笑、鄙夷,內心幻想著對方跌進泥裡,對這種自尊也不能理解更不敢直視;另一類,則忍不住信服,敬重,甚至無法控製的在內心屈膝,一切多的想法與質疑都會被對方的眼神照的蹤影全無。
師瀧竟然覺得自己隱隱有後者的傾向。
他還沒來得及垂眼,太子先垂下眼去,看向他濕透且濺滿泥點的衣袖,聲音柔和:“師君衣服也臟了,出了這樣的大事,師君也沒少受累啊。”
舒的聲音和以前一樣,溫和清朗。
師瀧:“不要緊。重要的是下一步該怎麼做,我的意思是……”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舒抬眼道:“我請幾大氏族來了,他們都在自己的帳下,出事後既沒有走動,也沒有來尋我。包括郤氏、令狐氏、中行氏等在內,大概有五六大族。”
師瀧眯起眼睛:“你要借勢?你知道大晉當年是如何被瓜分的。”
師瀧一下子說到問題的關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