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南河也不得不攻擊他這一點:“此事暴露,是在白矢三四歲之後。姚夫人並非病死,活殉的宮人也都是與她通奸之人。大君不願意讓這等醜聞弄的人儘皆知,所以才掩蓋下去。”
姚夫人非晉國卿族之女,而是來自秦國,這雖然是醜聞甚至恥辱,但晉王可能並不希望和秦國交惡,才沒有讓此事鬨大。
確實,晉王性格平和寬容,幾乎從不在晉國境內用人殉,再加上姚夫人也並不算太受寵,不至於讓那麼多人為姚夫人活殉。現在想來,原來是為了滅口。
怪不得,白矢長大到今日,幾乎瞧不出有哪裡和大君相似,反倒是太子舒,眉眼上像極了魏妘,嘴唇與下巴長得卻像是晉王。
但此刻,南河也皺了皺眉,想到了什麼。
白矢要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就該知道這是他最大的弱點,就是有大的傳聞也能置他於死地,他怎麼敢以這樣大張旗鼓的奪嫡?
是說在他本來的計劃中,隻要太子晉王一死,就算王後說出真相也沒有用,他隨便就能用一句王後瘋了這樣的話敷衍過去,反正就他一個繼承人了,他就可以安心上位。
還是說……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隻是以為晉王不疼愛他這個庶子。
郤伯闕也讓這件事震的懵了一下,脫口而出:“那大君為何沒有殺白矢——”
南河想好了說辭:“因為王後。”
像姚夫人的地位,是不能養育白矢的,白矢又是晉王的第一個兒子,就算是庶子,也要放在王後身邊養大。
王後養了幾年,心裡自然有了感情,再加上那時候她還沒有孩子,自然不舍得讓白矢被殺。這個理由雖然不是真的,但是在座的人都算是了解王後,而白矢這次又沒有殺王後,眾人更是被說服了。
南河:“而且,諸位也知道,白矢長大後如何會討巧,君父雖然與他親近不起來,卻也沒想過他會有異心。但君父是絕不可能寫下立白矢為儲的告書的。誰料到君父在戰場上受傷之後,白矢先是逼迫史官寫下偽造告書,而後又以貼身照顧君父為名,偷走了君父的私印。”
中行氏的族主名中行崆,也須發儘白,失聲道:“你是說白矢偽造了告書!那那份告書呢!”
南河歎氣:“諸位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偽造告書之後,白矢就用川烏,打算毒殺晉王,卻沒料到這個計謀被君父識破,君父勃然大怒想要殺死白矢,白矢卻殺死史官,設計逃走。諸位應該也聽到過關於白矢想要毒殺晉王的傳言,更知道時至今日君父仍在追殺白矢吧。”
這樣說來,很多事情就對的上了。
師瀧為了太子,也將白矢毒殺晉王的事情散布出去,隻是白矢被驅逐的事情鬨得太大,傳播的沒有太開。但這群卿族耳聽八方,必定早有聽說。
中行崆:“那聽聞舊虞蔣氏被屠殺——”
他們果然耳聰目明。
南河垂眼:“這川烏,就是與川地多有交易來往的蔣氏提供的。”
她掃了眾人一眼,道:“白矢殺君父自然眼都不會多眨一下,隻因那根本就不是他的父親。而若是白矢上位,成為晉王,那我淳氏便是滅亡了,隻有一個不甚至沒有氏姓的奴仆血脈,在晉國為王!那大晉與眾卿也是白白流了這麼多血,白白用幾十年複國!”
眾人臉色極度難看起來:“大君就不該用白矢!就該早殺了他!還拖到今日!”
就是姚夫人帶著孩子進宮,都不是大事,說不定孩子還會被賜淳氏。但就是個夫人,還進宮與地位低下的奴仆私通,這就太——
南河自然不能說此事和雙胞胎姊妹的身份有關,隻是歎氣:“是白矢也實在太會偽裝……君父是否心慈手軟,吾已不能評說,但我絕不能將雲台讓位於這樣一個歹毒且非我淳氏的人,那我便是對不起雲台那紅漆的壁繪、對不起晉宮五十多年如一日的簡素生活,更對不起雲台長階上走過的人,流過的血!”
這一番話說出,在座之人,誰也不可能去支持白矢了。
他們這些氏族既注重血脈,又認為晉國的複國有他們的功勞,怎可能接受白矢。
南河:“怕是白矢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此事如果暴露,就是白矢最大的軟肋。隻要我一日還在,白矢絕無可能繼位。隻是,若明日白矢帶兵前來,這話,最好不是我說……”
畢竟太子與朝野氏族的關係並沒有非常親密,也不具有威信和聲名,白矢身份又是太子出生前的陳年舊事,她說出來,不容易被人相信,反而可能會被當做隨口胡扯。
唯有位高權重,年級又長的老臣、老宗主,說出這話,才能使群臣相信。
郤至明白南河指的是他。
他心底自然同意,麵上卻道:“可老臣事先並不知此事,若是……”
南河抬手,半恭敬半誠懇道:“晉國無公族,是諸位卿族與王室共治國。如今我也請諸位與我共赴國難。”
眾人臉上露出了一種驕傲舒心又想要儘力壓製神情的微微痙攣。
郤至則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了她。
南河說“卿族與王室共治”這話,純粹是抬舉。這不過是往日的榮光。
晉國是一個很特殊的國家。
像楚國,在她為令尹之前,是沒有完成中央集權,是分封製的存續,是國內養了不知道多少更小的諸侯。
但晉國算是列國之中完成中央集權最早的國家。但中央集權不代表都是王權,更不代表不會分裂了,晉國的瓜分則是跟中央權力圈中的卿族有關。
所謂公族,就是王室的近遠親屬。小宗壯大,再分支出小宗,就有許多同氏或不同氏但與王室有血緣關係的公族出現了。同氏或血脈親近的則為朝野大官,非同氏血脈稍遠的則為地方官員。
但卿族不同,卿族與王室無血緣關係,因此可以通婚,因晉國舊朝為三軍六卿製度,六卿多為這些無血緣關係的氏族承擔,所以才稱他們為卿族。
晉國數百年前因有驅逐或殺死群公子的公約,公族被徹底消滅,成為了一個隻有卿族而無公族的國家。但這並不代表王權就壯大了。
舊日的晉國,在戰時將軍隊分為上中下三軍,每個軍隊一將一佐,共為六卿,此戰時軍製曾於四五百年前的城濮之戰大敗楚國,三軍六卿的製度便存續了下來。六卿有高低之分,但相邦可與六卿兼職,其餘的外交和國事,幾乎都變成了六卿內部決定,王室權力被架空,六卿成了國家真正的主人。
三軍六卿的職位,由多個氏族交替擔任。大的卿族吞並小的,卿族之間通婚、恩怨、結盟與仇恨時時刻刻在上演。漸漸的,輪換六卿之位的卿族,隻剩下了十一個。
當年狐氏與郤氏並列最強大的兩個氏族,一個有狐突狐偃這對備受崇信的父子聯盟,一個有三郤把持朝野的完美搭檔。
晉國兩百餘年的卿族爭鬥中,樹大招風、盛極則衰是不變的道理。
先是狐氏顯赫不過四代就被迫害,族人外逃至他國或隱居舊虞;其次就是三郤被卿族之中的胥氏所撲殺,一朝落魄,淪落為二等卿族。
兩百年的爭鬥持續下來,十一卿族成了晉國六卿。
到這兒還跟真實的曆史差的不太多。
但六卿還沒來得及變成韓魏趙三卿族,沒到了三家分晉的時機,戎狄衝擊、楚國北上,魯、宋壯大,晉國就被瓜分了,瓜分成了數十小國。
曆史上的三家分晉雖然沒出現,但被瓜分之後,韓魏趙三大姓氏依然自立為國,韓魏趙三國出現了。
但還誕生了不少小國,各方勢力混雜其中。晉國唯一的小宗,開始在混亂的局勢中掙紮,再加上韓魏趙三國當時並不夠強大,周王室遭遇危機又沒有時間和機會來承認這三國的地位,燕、齊、魯、宋的強大後,又對韓魏趙三國開戰,導致舊日晉國的土地上戰火四起。
曲沃雲台就被攻下無數次,而後五十多年,晉國小宗聯合郤氏、中行氏等在內的幾大舊日卿族,又發展壯大、吞並韓國,攻回了雲台,最終宣布了晉國的複國。
韓國雖然被晉穆侯滅了,但當年瓜分晉國的魏國與趙國卻日漸壯大。
甚至比複國後的晉國還要強大。
魏國在周王室滅亡後吞滅了一眾小國,趁著齊魯開戰,侵占了魯國的土地,並盤踞成周,成了最中心腹地的國。趙國則向北吞並、開墾土地,進一步進行軍製改革,超越燕國成為北方軍事強國。
國運,就是如此奇妙。曾經臣服舊日晉國的趙氏、魏氏,如今國力儼然在晉國之上。
但當年一起瓜分晉國的郤氏、中行氏和令狐氏等卿族,卻發現自己根本不能離開晉國單獨立足,甚至不能存活。隻能又向晉國小宗低頭,再度成為複國後晉國的卿族。
在複國路上,這些卿族也算是立下汗馬功勞的。
但複國後,他們的汗馬功勞卻是不可能得到報答的。
再讓卿族壯大起來,不就是想讓晉國第二次被瓜分麼?
淳任餘的大父,複國的晉穆侯進行了改製。
將三軍六卿製,改為了三公六卿製。
聽起來一字之差,本質卻全都改變了。
這在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其他國家改革的成果。
三公是掌管軍事的太尉,協助王處理全國上下事務的相邦,和監督官員和地方事務的大夫。
但說是三公,太尉這個職位,卻是必須由晉王兼任的。太尉之下的將軍,才由氏族或客卿擔任。
六卿則變成了向相邦彙報,幫助相邦管理事務的更低一級職務。
聽著還是三六的組合,但能給氏族的位置已經並不多了,權力也不能再與前朝相比了。
而且還有很多職務,被隱藏在了三公六卿製之後。比如掌管近衛的衛尉、掌管雲台事務的司宮,都成了王室隨意任免的職務。
而到了淳任餘,他任用幼時便忠心於王室的宮氏兄弟二人為衛尉和司宮,培育戎狄出身的樂蓧為將軍,讓客卿出身的師瀧為相邦,隻怕麵子太難看,讓郤伯闋做了最沒權力卻也算位列三公的大夫。
眾氏族,就算把六卿占滿了又有什麼用。
不都相當於給師瀧打工麼。
這會兒太子來與眾氏族商談,他們內心也必定在冷笑:這會兒怎麼不找師瀧了?是知道他是客卿,沒有家族可以來借力?
郤至白胡子也快被帳內的火盆烤乾了,他老神在在的閉眼,道:“共赴國難,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共赴國難的人,便不應該存在於晉國境內。”
南河心裡就知道他要暗示這件事了。
她微微一挑眉,身子往前探了幾分,兩袖還是並攏著,願聞其詳的模樣:“郤公的意思是?”
郤至抬眼,直視南河:“將師瀧驅逐出晉國。我們幾大氏族,將永遠站在太子這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