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棺。此話一處,祭台下又靜了靜。爭了半天,如今才後知後覺晉王之死。
利益當先,都蒙蔽了情感。
眾近衛頭戴白帛額帶,將棺槨抬下祭台。這些在祭台準備之後才來這兒的群臣與氏族,並不知道曾經讓他們仰望數年之久的淳任餘,就躺在祭台頂上。
祭祀最重要一項之一,就是祭先王。怪不得太子要血祭,不止祭天,更要告慰先王。
當臨時用的薄棺被抬下祭台,上一代曾陪伴過老臣紛紛走上前去,扶棺而行,舞《大武》的軍士列祭台兩側,祭台上的編鐘大鼓鳴響不止。
圍在那口薄棺兩側,雙眼通紅扶棺而行的老臣太多了,她放慢腳步,落後幾步,隻看著薄棺被抬上了戰車,白發蒼蒼的一群老臣似不肯放手,站在馬車兩側,漸漸的,黃鳥的歌聲響起來了。
交交黃鳥,止於桑……
維此仲行,百夫之防。臨其穴,惴惴其栗!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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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祭結束,從山坡上可以看到祭祀的火漸漸消了,整片的營帳漸漸被人收拾,昨夜被無數人居住的痕跡像是被風吹散似的一點點消失。一隊隊車馬從新絳郊外離開,駛向遠處的雲台。
白矢在這裡坐了很久。
他實在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
大概是不想死的本能。
可是現在,不死也沒有意義了。他已經不知道活下去下一步要做什麼了。
從他很小的時候,學會的就是懂事,聽話,討喜。後來他發現,就算是魏妘再喜歡他,他也得不到父親的一個青眼。
他必須還要變得優秀、有用。
而當他已經能打勝仗,在軍中威望不低,四處結交好友時,他發現大氏族依然對他瞧不起,父親偶爾多與他說一些話,但與對待舒的寵溺態度卻完全不同。
後來漸漸成了恨和不甘。所有的人都在討論舒以後繼位的事情,他卻想的是,自己差了什麼,自己憑什麼就要被這樣對待,就要離那個王位如此遙遠。
為什麼這樣艱難的晉國,卻要那個傻兮兮什麼都不知道的舒繼位。
這種恨,慢慢發酵成勢在必得的野心。
他從盼著被淳任餘肯定,被他誇讚,到盼著他死。
白矢回頭,忽然都覺得這一路走在雲裡似的。
現在想想,有些好笑了。他算什麼東西。淳氏這一家三口,是不知道哪兒來的慈悲心腸養他一個野種,給他穿衣,教他禮儀,讓他出麵以晉國名義平定四方,甚至連軍中的權力都交給他一些。
明明是同樣的事情,變個身份意義卻決然不同了。
若是父子,那他就是不平的憤怨、不甘的期盼。
但若是陌生人,甚至是罪孽的證據,那這就變成了寬容的施舍,溫情的包容……甚至他能想到多少個夜,魏妘與淳任餘商量他的去留,多少次魏妘據理力爭要留下他。淳任餘那樣曾經鐵血的君王多少次壓抑下怒意,欣賞與羞辱在心中翻湧,最終給他一個溫和的不會嚇到他的眼神。
那些對他的誇讚,若是調換位置,以白矢的心性,這輩子也不可能說出口。
而他,割下了淳任餘的腦袋。多麼可笑,淳任餘一言不發,任憑白矢狂笑怒吼,也在終途選擇了對他沉默,好似內心認罪,認這二十餘年他這個“父親”的天真。而魏妘,見他的片刻就已經明白他要做什麼,第一聲喊出的竟是“大兒”。
白矢坐在山上的大石上,覺得自己不該逃了,他要的東西不屬於他,也再不可能讓他擁有。
他最早想要渴求的所謂“善待”,明明早就已經得到了,卻不自知。
曆史就在這一個白天推進著。
曆史這玩意兒向來是宏大敘事的重災區,史書上寥寥幾句“公子奪權不成”“太子舒即立”,在千軍萬馬、腥風血雨的布景裡也不起眼。這布景的戲裡,宣揚的是大而滿,是曆史洪流,是權力殘忍,是不得不為之,他的那點兒不受寵而誕生的不甘,漸漸異化變形的渴望……還有魏妘那母性的疼愛與柔軟,淳任餘的猶豫與掙紮,全都潦草蓋去,甚至不值一提,不配一提。
可在這個片刻,史家寫不出的事,他心裡都有。
但或許是自己爬的太高了,那些近衛搜了山,卻還沒搜到他。
一直到太陽西沉,天藍了過半,陰影先一步吞噬了山,才漸漸讓黑色降臨。祭台不再有血與煙,成了平原上沉默的巨石,帳篷與車馬都已離開,隻剩下一個個水窪與禿了草的痕跡在地上。
那些近衛似乎在山中暫歇,依稀可以看到遠處一些細小的篝火,有人停駐在篝火周圍。
他本來想呼喝一聲,引那些近衛上來殺他,但想了想,找死何必還麻煩彆人,本來就是自己逃的。
他冷的身子都僵了,抖了抖腿腳,走下去。
篝火沒那麼遠,他先看到了篝火堆前頭的幾個人。離近了,才發現,他們身上穿的不是晉宮近衛的黑甲。那群人也十分警戒,聽見了他的腳步聲,猛地回過頭來。
他們也一臉狼狽。
白矢眼睛一眯,在篝火的紅光中辨認道:“蔣克裡?!”
還有幾個其他的隨從。
蔣克裡一愣,猛地站起身來,下一秒,怒吼一聲,朝白矢一下子衝過來,拎住他衣領,將他摁在地上,嘶聲道:“就是你!你這個——裝作自己是公子的野種!呸你算什麼東西!就你的身份,連給我們蔣氏提鞋都不夠!”
蔣克裡一口唾在他臉上,白矢沒躲開。
蔣克裡哽咽半聲,怒吼道:“要不是因為你!我一族上下也不會死!要不是因為你——”
白矢被他拖在地上,暴揍兩拳,他吐了口血,冷靜道:“一不是我殺蔣氏全家,二不是我主動選擇你們,要你們跟隨我。就連下毒這件事,也是你們主動要提供藥材。既然你們這沒本事的鄉下小族要主動參與進權鬥之中,就彆在鬥不過的時候怪彆人。”
逃出來的蔣克裡望著白矢此刻平靜的神情,笑的幾近瘋癲:“你又算什麼玩意兒!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天大地大,還有容你之處!彆以為我今日能放過你!我不但要你死,我還要你慘死!”
白矢皺眉,他還沒來得及掙紮,蔣克裡和另一個他的隨從摁住他,二人竟拖著他,往篝火上來。
他的其他隨從跟在他身邊許久,都十分懼怕,不敢上前,蔣克裡發狂大笑:“我蔣氏上下幾百口的性命,你一個野種,怎麼賠得起!我便要把你放在這篝火上活活燒死!你每一聲哀嚎,就當是對我親人的祭奠了!”
說著,蔣克裡竟真的死死的按著他腦袋,往篝火上而去!
白矢來不及躲避,也掙紮不過兩個人,頭皮與半邊臉,直接被摁進了火堆裡!
他痛的慘叫一聲,拚命掙紮起來!火像是惡鬼的舌尖,瘋狂舔食著他的膚肉!白矢被這陡然的痛楚激的瘋狂扭動!
他已經不是看到火,而是渾身仿佛都在火裡!
啊啊啊!這等入地獄的痛,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他要活!他不要這樣死!
他不要這樣死!
白矢瘋狂掙紮中,似乎一把摸到了什麼讓他熟悉的東西!是刀,是刀柄!
他這些年,都是靠刀活著的,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比刀更讓他安心,更能救他!
蔣克裡半跪在火堆旁,不顧自己燒到手,也要摁著他的臉靠近火裡,在他嘶啞的笑聲中,陡然感覺脖頸上一燙!
又一涼。
那戳開的窟窿進了冷風,瞬間又被瘋湧的熱血溫暖,他先感受到血淌進他衣領裡,下一秒才感覺到了疼。
疼!
鋸骨般的疼痛是死亡的前奏,在他驚恐的掙紮中,血噴到了篝火上,連火都因熱血暗了暗,半張臉被燒的像是融化皮肉的白矢站了起來,他形如惡鬼,頭發還在冒著火星,卻猛然抬手,刀光閃過。
蔣克裡一瞬間感覺不到痛了,他的視野飛了出去,落了地。
遠遠掉在草叢裡的他,隻看到自己的身子在遠處倒下了,其他幾個隨從見鬼一般的白矢,驚得飛快逃了,有的被樹根絆倒了,嚇得幾乎要尿了褲子。但白矢卻沒追殺,他隻是緩緩坐在篝火邊,頂著那可怖的半張臉,靠近火,開始暖手。
白矢轉過臉來,牽動左半張臉滿是水泡的可怖嘴角,對他道:“我後悔了。我不想死了……”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許多事,就沒人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