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很有耐性, 她就是等, 等耿有期處理完這件事情,好好站在祭台前,給她一個交代。
她派人取虎符, 不止要請來耿有期, 還有新絳周邊城市大大小小幾支軍隊,隻是他們來的更晚罷了。南河給他們的指令, 也是讓他們在新絳周圍等待信令,祭台夠高, 也早讓小巫者準備狼煙, 如果出變故,也可以再通知他們前來。
但現在, 南河想把祭台前的舞台, 留給眾氏族與耿氏。
耿氏既有小輩參與奪嫡, 又有忠心舊臣回護太子, 身份複雜,對他們的處理, 既可以警示眾氏族,也可立威信。
耿況帶來的騎兵已經下馬伏法, 耿有期帶著陘城的將士,將耿況與眾騎兵做戰俘處理, 要他們跪列兩旁。氏族看場麵控製住, 也稍稍恢複了幾分平靜, 但剛剛的一陣混亂之中, 不少氏族家眷被踩踏、臣子受傷,祭台下更有不少騎兵與晉宮近衛的屍體,還燃著火倒在泥裡。
南河對宮之煢揮了揮手。宮之煢點頭,皺著眉帶人在俘虜中尋找白矢,宮之省則帶人從一旁過來,把屍體拖到祭台後方去了。
南河兩袖並在身前,緩緩朝台階下走去,步履踢動衣擺,蔽膝搖擺,組玉相撞,台階兩側的列祖先王的浮雕燃著燈油的火,天空已大亮,日頭將昨日被雷雨津飽的土地蒸出陣陣水煙,耿有期用刀押著耿況,抬手聲音有些沙啞道:“臣耿有期,押罪臣耿況,向太子謝罪。”
南河走到台階中段,道:“白矢,沒找到?”
耿有期的將領押上來十幾個白矢的隨從,甚至還有齊問螽。不過南河並不知道他名字,也沒有見過。宮之煢找了一圈,在所有被押在地上的俘虜中,沒有見到白矢,臉上有幾分難看,走回南河身邊,輕聲道:“怕是剛剛逃了。”
南河略一垂眼,用眾人能聽清的音量道:“逃了又如何,天下都知道白矢是姚夫人與寺人所生,列國誰還敢接收他,手下誰還敢效忠他。但此仇不報,難平天意,就算追殺到天涯海角,寡人也要將其血祭與天!”
南河低頭看向白矢的隨從,沒有多說什麼,緩緩道:“動手吧。”
宮之煢與眾近衛走下去,按住白矢的諸隨從,那些人臉上還沒來得及表露更深的恐懼,宮之煢站在齊問螽身後,率先拔出刀去。南河第一次見到他的刀法,快的如白日下鏡子翻轉的一閃,下一秒,人頭落地,他已從領口拿出一塊折疊整齊的白帛,細細擦淨刀麵了。
一個呼吸間,十幾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
齊問螽的眼睛還在瞪著南河,仿佛有許多的話想說。宮之煢皺了一下眉頭,用鞋尖踢了他腦袋一下,把那有許多陰謀陽謀想要吐露的臉,踢得轉了半圈,麵朝下,眉眼埋到泥裡去了。
今日這祭台上下,真是沒少流血啊。
南河這時候才轉臉看向耿有期,耿有期見多了人頭落地,眉頭也不跳,隻是神情恭敬的斂著。眾人這才見太子臉上展露一點點笑意,叫道:“若非耿公救我,今日那逆賊怕是要登上這祭台了。”
耿有期昨日看了那信件,文法優美,字句誅心,他與這位太子接觸並不多,但此刻心裡已經多了幾分不可小覷。他一把年紀的老臣了,卻忽然跪下了,低頭道:“還看在我耿某護駕及時的份上,饒此子一條命!”
南河沒說話,抬眼看向一圈祭台下的氏族。
眾人都已經明白,轉瞬之間,太子的位置,已經無法撼動。若是說之前太子還是在等白矢,這會兒便到了算賬的時候了。
南河輕輕歎了一口氣,道:“耿公,您的事跡我從小便聽說,君父與我多次提及您與他打仗的舊事,我更知道大晉的騎兵沒有您就沒有今日。但……你可知,昨夜,有多少人收到了白矢的牘板,提著刀冒雨沿岸尋我。他們是要救我麼?我不知道啊……”
她輕啟唇,不疾不徐的說出這樣一番話。
在場的小氏族俱膽寒,彼此交換眼神。
南河:“當然,也有人恰巧碰見過耿睚在岸邊尋我呢。”
她頓了頓,又輕笑道:“或許,大家都想儘快找到我吧。可白矢搶走君父的私印與虎符,送去給了耿況,但您告訴我,單憑虎符就可以調兵麼?”
耿有期閉了下眼睛,啞著嗓子道:“……還需有公文與調兵信使的信物。”
南河當老師的毛病犯了,看誰回答正確,忍不住嘉許一笑,這笑意在眾人眼中卻令人膽寒!
她道:“是。可白矢隻派人送去了虎符。就算耿況年輕不經事,怕有意外,才看了虎符就調兵拔營。那白矢被君父驅逐,至今仍被追殺的消息已經傳遍大晉,耿況見到了白矢,卻還甘願被他差遣,是否又有白矢與耿況曾同一軍營的私情在。中尉是除了將軍外,大晉最重要的軍官,中尉所帶兵力,拱衛曲沃王城,他卻做出這樣的事,您覺得合適麼?”
耿有期額上冷汗浸出,他緊緊閉上眼去,咬牙道:“……不合適。”
南河說話又輕又慢,條理清晰,每一句都合情合理,讓人無法反駁。
她又道:“這等失職之罪,罪以致死,但有耿公救駕之恩,寡人不是不能網開一麵。但……寡人給她機會了。剛剛,寡人在群臣與天神麵前,將白矢真實身份昭告,耿況明知自己效忠的連位公子都不是,卻仍然不肯停手,不肯以眾多兵力撲殺白矢,甚至帶兵衝擊祭台,意圖殺死寡人與幾大氏族宗主,您覺得他這是為了什麼呢?”
耿有期不說話。
南河目光轉向眾氏族,語氣仿佛在循循善誘:“寡人認為,他是在賭。如果寡人死了,他就可以欺瞞上天,無視白矢弑父蔑神的罪行,隻為了能夠讓自己的家族在新王手下被重用。好賭局,利益實在誘人。”
南河聲音陡然轉冷:“但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願意在明知他連淳氏血脈都沒有的情況下迎他上位!怕不是瘋了吧!我大晉含辛茹苦數十年終得複國,經曆了多少代的刀與火,血與淚,才爭回了如今的一點土地!有多少氏族生於大晉,活於大晉,卻不先想著擊退楚國、奪回故土,而想著在舊日大晉一半都不到的土地上,再爭個頭破血流!”
高聳的祭台,偌大的空地,她不算響亮的聲音,讓場麵寂靜無聲。
“這大爭之世,這苦寒時節,每一個兵,每一粒糧,都是我大晉困境之中的一點生機!再是晉國的第一第二大卿族,等晉國被人鐵/騎蹂/躪瓜分之時,倒看誰還能獨活!遍觀我大晉被瓜分後的一百餘年,今日在這兒站著的不過都是當年瓜分的弱者、敗者,抱團取暖,虎狼中求存罷了!如今楚、趙、魏、齊,哪個不強,晉國兵少無糧缺地無礦,哪裡不弱!如今爭!爭個頭破血流你死我活罷!冬日來了,誰也活不成!”
南河字字誅心,墜地有聲!
她吸了一口氣,緩緩道:“君父已逝,寡人尚幼,求諸位想想我大晉之存亡罷!”
郤至以為自己一把年紀活出冷骨,早就活明白了,此刻心口卻擠出熱血來,令他兩頰發麻,身子發顫。他不知怎的,竟響起五十年前,晉穆侯攻回雲台,在那長不見頭的台階上,熱淚盈眶手持酒杯,昭告天下晉國複國時的一番話來。
隻是那時候他還是總角稚兒,話記不住了,隻記得雲台下群臣與氏族都在渾身顫抖。
祭台上的郤伯闋,抖得一如當時的郤氏族人。
郤至還沒反應過來,郤伯闋猛然邁出去一步,躬身行禮,聲音激昂道:“郤氏願迎太子舒為王,請太子舒引我大晉百姓眾族,血洗先祖的恥辱,擺脫今日之困境,恢複我大晉榮光!”
這聲音一時間響徹祭台周圍。
郤至:這可不是說好的計劃——此子!唉……
一時間,卻看到中行氏、令狐氏等年輕小輩,不顧阻攔,也站出來,行禮高聲道:“願迎太子為王!”
師瀧與樂蓧等臣也連忙躬下身去。
這場麵下,南河不會推卻也不可能推卻。太子繼任,天經地義,這裡又是在祭台之前,更是地利人和。
宮之省手持托盤,拿來了淳任餘本要在祭祀上所佩戴的冠冕。
九旒的冠冕遞到了南河的手中,她拿在手中,愣了一下。她曾無數次拿過九旒冕,將它戴在那個還未及冠卻一往無前的年輕楚王頭頂。從最早她低頭為他係繩,到漸漸能與他平視,到近兩年,她不得不抬手係繩,踮起腳尖替他整理冠冕。
他總是搖頭晃腦,得意一笑,串珠輕撞。
南河不得不用兩手貼著他耳邊,要他正著腦袋不許亂動,而後再伸手,將那纏在一起的串珠解開。
南河望著手中的冠冕,竟覺得有些想他。
今日,她不再是桌案對麵教習的人,這份答卷,要她自己來做了。
南河被割斷了頭發上戴上了那九旒冕,王後站到她身前來,替她係上繩結,將冠冕替她扶正。
南河兩袖並在身前,眾人退開,氏族與臣子俯下身去,聲音不太齊整,混雜成一團:“王在晉,至絳廟,即立!”
聲浪一波波朝她推來,她幾乎有些耳鳴,直到那些聲音消失,她才緩了緩,朗聲道:“賊討乃立,自繼前君,故不待逾年即位!”
她雖然口說繼位,但這隻是國不能一日無君的暫時繼位,真正的改元之禮,必須要在第二年年初才能進行。
眾人再禮,一個簡單卻可以記入史冊的繼位儀式,就這麼結束了。
南河帶著那有些沉重不穩的冠冕,終於知道辛翳為什麼嫌它煩了。她穩住身子,這時候才看向跪在祭台下的耿有期,歎氣道:“耿公,您的忠心,君父與孤都知曉。耿氏與君父的一段前緣,孤不肯破壞,隻是耿況罪行深重,孤實在不能留他……”
耿有期也明白了,現在太子、不、晉王可以將此事不與耿氏其他小輩計計較,但耿況是不死不成了。
少年晉王心意堅決。
確實,若是他來晚了,就可能是晉國的最後血脈被殺,那個白矢繼位了……
耿有期站起身來:“那請讓老臣……親自動手。”
少年晉王抬手,算是最後的仁慈:“賜毒酒吧。”
白發人送黑發人,就彆再弄個屍首分離了吧。
南河對宮之煢一頷首,宮之煢帶著近衛將耿況押下去了。耿有期狠心彆過頭去,再沒有看耿況一眼。
祭祀該有的大禮,隻剩下舞祀了。晉國春祭多舞周六樂舞之一的武王之《大武》,再沒有什麼能比這首歌更適合祭祀淳任餘了。
南河欠身,抬手行禮道:“還請耿公、郤公等諸位,為君父扶棺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