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馬車駛回宮中,到了雲台的台階下,宮之省也備著轎子在等待了,南河鑽出她至今無法適應的低矮車廂,走過去對宮之省擺了擺手,乾脆坐在了台階上。
南河用軟巾擦了擦腳,就坐在雲台長長的台階上,對著站在她旁邊的宮之煢招了招手:“你也坐。”
宮之煢:“臣不敢。”
南河:“怎麼,還嫌台階臟?”
宮之煢這個人也不太愛笑,南河跟他開句玩笑,他依然繃著臉,但還是坐下了,壓低聲音道:“……舒還活著的幾率已經不太……高了……臣已經尋過各處了,汾水周圍的大小縣、裡都找過了,連她的半點消息都沒有。”
南河心裡一顫。若不是前一天從領導口中得知了舒還在的消息,她此刻心底不知道要有多難受……多自責……
但如果她還活著,卻在這樣的搜查下還沒有被找到,那就說明她可能遭遇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南河心裡難受起來了。她年級還那麼小,十七八歲不過是現代孩子剛剛高中畢業的年紀,去到溫室一樣的大學都還有很多人適應不了,她卻要帶著傷流落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而且在這個時代,貴族與普通的百姓生活差彆極大,語言不通,無法交流,而且晉國境內還麵臨著饑荒……
南河幾乎不敢想象了。
她更感覺自己像是鳩占鵲巢……
宮之煢道:“我們還會繼續找,請您彆……傷心。這時候您更不能軟弱。”
南河半晌才點頭:“這次你親自出去找,確實讓你受累了。但請也讓各個縣裡注意著消息。”
她正和宮之煢說著話,就看到師瀧的馬車從外宮的城牆外駛進來,師瀧急匆匆下車,南河歎氣。宮之煢微微斜過眼去:“大君現在覺得師君煩了?”
倒也不是煩,她就是總覺得自己是個交不起房租天天被房東追著的住客。師瀧一來,必定帶著一大堆讓人頭疼的事兒,還有他本來性格跟她也不是特彆相合,南河又怕他瞧出破綻出來,自然有點累了。
師瀧手裡拿著幾卷竹簡,他穿著大袖深衣,袖子最長的地方垂下來幾乎快從蹭到地麵了,闊步走過來。
南河:“看你的神情就知道有一堆事兒。說罷,我也收到不少消息了。”
師瀧:“秦國打算在少梁會盟。老地方。您會去吧。”
南河在楚國的時候,就聽說過秦晉兩國每隔兩三年就會雙方國君會麵一次。這回淳任餘死後,秦國就主動表現出修好會麵的意思,讓南河也覺得心裡鬆了口氣。春秋時候國與國之間親密誠信的遺風,大概隻在秦晉兩國之間還存在了。
而且四月老晉王下葬,怕是秦國國君也會親自前來參加葬禮。
南河點頭:“去是必定要去的,此次與秦國會麵,也有許多事情要商議。”
師瀧:“另一邊,趙國也提出了會談,態度十分友好,還有意將女兒嫁給您……”
逼婚的事兒她先裝沒聽見,南河皺眉的原因是:“趙國?趙國會與他國會談?”
趙國近十幾年在北部逐步壯大,擠得燕國都成了邊陲小國,幅員遼闊軍力強盛。
如今列國的版圖,簡單說來就是肉夾饃。
趙國北境遼闊,東西跨度大,占據了從榆林到保定,包含山西北部、內蒙古東部和整個河北等一大片地域,是北邊那塊饃。楚國則占據長江周邊幾乎所有地區,從川蜀到江東,北部最遠伸手到了黃河上遊,南部還有幾大重鎮一直到長沙一代,民族混雜,橫踞天險,是南邊那塊饃。
而秦晉魏齊宋和其他小國,就是被夾在裡頭的肉了。
但也是秦晉魏齊宋這些小國,占據的地方才是土地肥沃,文明繁榮,華夏正統之地。楚與趙其實都算是被排擠在中原之外。
楚國被認為是蠻夷,沒改革之前動不動被各國聯手放血割肉,但各國都鄙夷楚國沒有文化不出君子,幾乎從不把楚國牽扯進會盟、談判之中。
而趙國則是在這些年主動跟所謂的“中原正統”劃清界限,幾乎不會麵不來往不通婚,唯一的交流就是在戰場上。不過趙國也會從各國尋找各種人才,荀囿當年就算是其一,不過很多人進入了趙國也就再沒了消息。
總之,在這個念頭還能如此神秘……或者說是閉關鎖國的國家也不多了。
南河當時就想,或許趙國一直在境內為統一的大戰做準備,畢竟各國的軍備、人口互相大概都了解,可是趙國境內如今是什麼狀況,誰也不知道。
這樣的趙國,會主動跟晉國會談?
還是說趙國也像是楚國一樣,發現如果要吃黃河沿岸的各國,最好從晉國吞起?
師瀧倒是也思量過這個問題,道:“趙國這些年打仗倒也是堂堂正正,不至於在會盟的時候突襲對方國君罷。不過趙國前一段時間開始活絡起來了,與齊、魏都有過溝通,或許是也打算與中原各國搞好關係。”
南河點頭:“要不我先回公文,和氣一些,先不拒絕,讓趙國的來使送回去。不過如果要跟各國會談,必定還是要先見秦王。”
這會兒正是雲台被日落夕陽籠罩的時候,師瀧看南河沒有起身的打算,也坐在了台階上,忍不住看了一眼她耳垂。宮之煢對她行禮默默走開了,南河過了一會兒,看著外宮的空地被雲台的龐大陰影籠罩,道:“我說的編戶齊民的事情,相邦回去考慮了麼?”
師瀧轉過臉去看了她一眼,南河沒有看他,而是看向了遠處的城郭。
師瀧輕聲道:“臣想了。聽說靠近上陽附近許多村落都已經空了,都舉族舉家搬到了楚國境內。而楚國也在這兩年實行了編戶,聽說他們連身份都已經在楚國錄入,怕是也不會被放回來了。”
南河之前就與他說,想要對百姓人口進行詳細的編戶,各家男女姓名年齡甚至體貌特征,連帶家中擁有的田地甚至牛羊農具都要做詳細的核查。而後為了鼓勵開墾拓荒,稅收不按土地麵積來算,而按照家中可勞動的人數來算。
這樣不論是能征兵的數量,能收糧的數量,都能由曲沃的朝堂掌握實時的動態,也能夠為戰爭、災荒做出長遠的計劃打算。
更重要的是掌控人口,進行編戶和更正規的稅收,就需要更完善的縣衙與裡長的設立,地方村落中低層官吏的普及,也能進一步削弱大小氏族在當地的控製力。
師瀧:“這項政令本是沒有問題,但大君說要將它當成必須貫徹的國策……那在地方就需要設立很多縣衙與裡長,需要提拔很多的官員。這也都不是問題,隻是我這兩天都在思考,其實這個政令下去,遲早會變個樣子。“
南河沒說話,她心裡有數。
師瀧:“隻要用人口來定稅,地方氏族可能會大量侵吞土地,趁著荒災更去以糧食來交換百姓的土地,讓百姓沒有土地可種。就算百姓平民再去墾荒,但墾荒到真的收成可能需要幾年時間,這期間就可能因為無糧被迫為奴……而地方官吏再怎麼樣也大不過氏族,就算剛正不阿的人也不敢與地方氏族起衝突,肯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師瀧盯著她,南河神情並不吃驚,她輕聲道:“你一向很會在朝堂上說話,我知道,你提出問題的時候,永遠心裡都已經想好了答案。那你打算怎麼來保證這個政令的實行?”
師瀧低下頭去:“如果是臣,就會要求編戶的每一戶下,平均每個人擁有的土地是有上限的。當然一般百姓都不會能耕種那麼大的土地,這個上限是來限製氏族的。如果哪一戶超過了上限,從他所擁有的土地中,選良田充公。公田屬於大君,暫管於縣衙,公田每年要借給家中有傷殘老兵的軍戶、或者是受災遭遇不幸的人家,縣衙則要每年將公田的使用彙報朝廷。”
南河微微點頭:“不錯。不單是公田,屬於公家的農具和耕牛也可以借出。雖然這個方法也會讓人鑽空子,但也算好。”
師瀧:“是臣也覺得會有人鑽空子,所以可以派朝廷官員隨意到各個縣內進行督查。隻有曲沃的官員才有能力和地方氏族對抗。”
南河:“可以,禦史大夫監察百官,可以在他手下設立更大的部門,用來監察地方官員。”
師瀧神情微微有些激動:“而且也可以削弱氏族的食邑,否則光是食邑就占據了不少本應該用於軍餉或災荒的稅收糧食。”
南河轉過臉來:“善。整體收稅可以教往年有所降低,編戶下會有更多的隱藏戶口被放在台麵上,降低每戶的稅收可以讓更多百姓願意配合,但朝廷整體稅收卻反而會上漲。不但如此,登記農具和耕牛可以防止犯罪偷盜與私造兵器;給家中有傷殘老兵和在伍軍人的民戶大幅降稅以鼓勵入伍;給有軍階的大小軍官免稅以鼓勵戰場拚搏廝殺。編戶齊民就像是雲台的石基,有了它,才有以後更多征兵、造甲、收糧政策的實行。”
師瀧因她列舉的政令而心潮澎湃。之前就說隻要太子登位,就有他大展宏圖的日子。果然來了。
他道:“那臣這幾日再考慮一些,關於監察地方官員的事情,還要與郤君商議,之後就寫案牘遞交給大君。”
南河應了一聲,這才轉過臉看了一眼師瀧有些興奮的麵容,道:“但這些都無用。都無法防範。這些政令遲早會變形,氏族侵吞土地,百姓流離失所,開始逃戶裝死避稅,是必然的結果。”
師瀧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