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站在田壟上, 身後圍了一大群的人, 烈日曝曬,她穿著一雙木屐,將脛衣褲腿挽起來, 以手撐在眉眼上。
一老農將農具遞到了南河手裡。
南河呆了一下, 用剛學了沒幾句的帶方言味的晉語道:“就是用這個起土呀。我知道,這個是耜。隻是公為何不用犁。”
耜是起土的農具, 形狀像個半人高彎柄的兩叉的大叉子,彎下腰插進土中, 一推一撬, 過冬後硬邦邦的土塊就被撬開了。
老農笑出了一口殘牙:“哪兒有牛,一般人家有幾個有牛的, 再說, 有牛也祭天了啊!不過大君知道這個也是不容易了。”
南河咧嘴一笑:“農乃國之根本, 孤不但要了解, 也要當個虛心受教的學童。公不若讓我來試試。”
老農呆了一下,田壟上擠得一群大臣也呆了呆。
雖然看晉王今日穿著窄袖胡服與到膝蓋的袍衣, 就知道估計他要活動活動筋骨,卻沒想著是要下地。群臣一個個穿著長衣站在田壟上對著滿臉笑容, 光著腳走進田裡的晉王發呆。
最高興的就是大司農,他平日就是出入朝堂也是短打胡服, 看小晉王這樣重視農耕, 也想要下地來搭把手。南河卻擺了擺手, 大司農平日躬親田野, 慰問農戶,已有美名,還讓他來參與這種活動沒意義。她抬手指向師瀧:“相邦彆站著看了,平日裡輔佐孤治理國家上下,這時候還不下來幫幫孤?”
師瀧就猜到小晉王不會放過他,歎了一口氣,挽起衣擺脫了鞋,也走下地:“大君,你叫臣來也沒有用,臣也不會耕地啊。”
南河將耜插入土地,道:“我知道你不會,我叫你來,是不想一個人丟臉。”
老農又遞給師瀧一把鐵臿,道:“他在前頭起土,你在後頭碎土就好。”
眼見著這一塊田地周圍,已經圍了一大圈百姓,有的還興致勃勃的喊著彆人擠到前頭來看。春季的播種耕作已經要開始了,南河自作主張的要帶群臣到曲沃周邊“視察”。
不單在先秦,就算是秦漢時期,君主也絕對談不上天高皇帝遠。就算漢代帝王,也曾多次走到縣、裡中做登記人口的工作,單是曆史上記錄的他離開王都走到各地視察的史實就有不少例。更何況晉國也算不上什麼大國,她也不算皇帝隻是晉王,在剛剛經曆戰爭、宮變之後,更應該多露臉多走下雲台。
與後世那樣皇宮遠離平民生活,官僚體係異常複雜的封建社會不同,這時代的王國,更類似於歐洲中世紀,有複雜的國家間王室聯姻,有城邦為單位的攻守戰爭,有壯大且立場不堅定的貴族存在,還有著列國之間“討伐”“圍護”等概念的戰爭道德體係。
南河早就意識到相較於依靠貴族,在這種國家依靠群眾,和群眾拉近距離,才會能夠在戰爭、在政局中讓自己利於不敗之地。用近乎冷酷的理論來說,群眾是軍隊與賦稅的主體,而且他們的力量也不足以聯合起來反抗王室。
國君就算做做樣子的表現出自己誠信與仁愛的一麵,會懷疑國君的也是少數。畢竟對於平民來說,懷疑與內心的激憤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反而會讓自己陷入痛苦,在人安於現狀樂於幻想的本性下,隻要不去對他們的財產人身造成毀滅打擊,隻要不讓他們連口飯都沒有活不下去,就算高稅收高人力支出的情況下,就還是會有絕大多數的百姓相信國君的誠信與仁愛,並且和他站在一起。
南河也本來不打算和貴族關係太親密,而且晉國遭遇饑荒與戰爭,未來還要有很多困境,她必須儘量和百姓站在一起才能保證晉國的穩定。
這樣親自下地耕作,走入老兵與百姓中,是許多這年頭的國君都會做的事情,他們的美名也在戰爭與發展中起到了很關鍵的作用。
南河此刻手裡拿著耜,插進地裡翻土,做的不太好,那老農給她比劃了好幾下,她才掌握竅門。然而這樣彎腰一次次翻土起地,走出去沒幾十步,南河就覺得自己腰要廢了。
跟在他後頭的師瀧也沒好到哪裡去,他拿著鐵臿,要把翻上來的大塊硬土再敲碎。師瀧就算遊學過,也是貴族出身,哪裡乾過這種農活,他把手裡的鐵臿當劈柴斧頭用,揮起來一下下砸在硬土上,看的那老農直著急。
老農上來忍不住插手好幾回,師瀧才勉強學了個樣子,進度已經比南河差了一大段距離了。
他光著腳還踩到幾塊小石子兒,臉都皺了皺。
大君還真是年輕有乾勁啊。
那老農似乎也很喜歡小晉王,看到南河乾活一段,累了正撐著耜擦汗,那老農走過去又跟她搭話。師瀧在後頭喘著氣碎土,老農一抬眼,看見了小晉王撐在耜上四指的右手。
他愣了一下,或許是這老農也不知道什麼叫委婉,什麼叫不該問的,就跟在村頭聊天似的,指著她的手問道:“大王的手怎麼弄得?”
田壟上站的群臣都微微變了臉色,屏息不敢說話。
南河低頭,抬起手來,笑道:“不小心被歹人所傷。”
那老農竟然接口道:“歹人就是白矢吧!我們前些年還聽說什麼公子白矢會打仗,保衛邊境,誰能料到他會做出弑父這樣的事。”
南河沒料到白矢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不過這件事怕是也有群臣和貴族的助力,再加上先秦時候四處遊曆經商的人也不少,許多故事和消息都是口口相傳,晉王扶棺回曲沃的那日,曲沃百姓得知消息,幾乎所有人都走上了街道,雲台下貫穿城郭的土路上擠滿了邊哭邊隨著車馬走的晉人。
南河那時候心裡的震撼難以言喻。雖然在史書上曾多次看到描述先秦時君主和百姓的關係的段落,但當她扶棺坐在車上,俯視著無數張震驚、痛苦或流淚的臉,他們麵上還有饑荒的消瘦,衣服也破舊不堪。
他們絕大多數的人可能都沒有真的當麵見過他,但絕大多數人都是隨他一同變老,在他的庇護下長大,大政在民不在朝,晉國的每一場戰爭與改革,都是這些人與淳任餘一同度過的。
能在死後有淳任餘這種待遇的人物,並不多啊。
南河摸了摸斷指上還包紮的棉帶,微笑:“也是因為君父保護我,我才隻斷了頭發,傷了小指。”
那老農低頭看向南河掌心手背上還沒完全掉痂的細小傷口,想說什麼,嘴笨又說不出合適的話。小晉王在這時候,仿佛就是先王還在眼前似的,沒有再自稱孤,十分順嘴的自稱“我”,語氣且帶著孩子似的謙卑。
南河轉過頭去,看了一眼田地周圍聚攏過來的百姓,道:“其實我想過,我寧願自己死,保護君父隻傷了小指該多好。”
這話說出口,她自己也愣了一下。這不像是她的性格會說出的話,反而像是她說出了舒的心聲。
舒……她在這裡鳩占鵲巢,而舒又在哪裡?
南河整頓了一下心情,問幾句去年耕種與收成的事情,不止那老農,連周圍圍觀的百姓臉色都黯淡了些。
南河歎氣道:“去年的災情,大家都過的不好,活到今年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老農神情更灰暗:“今年還不知道收成如何……”
南河:“一定會好的。孤會儘快令各地縣、裡租借農具和耕牛,司農也會去各地考察,今年的納糧也不會再像戰時那樣高。孤有一種預感,今年必定風調雨順!”
她說話時有一種篤定的語氣,承諾裡也有具體的措施,周圍的百姓麵上神色也輕鬆了些。
老農到底是王城腳根下的,也不止傻樂,道:“那打仗怎麼辦?楚國會不會快要打過來了?”
南河:“不會。孤有應對的辦法,但現在重中之重,是要大晉上下的百姓有地可耕,有糧可吃。要是大家都餓的沒有力氣,還提什麼打仗。就算真的是有戰役,那也是為了自保,不會是去年那樣全國動員。”
師瀧碎土到一半,聽見了南河與老農的對話,忍不住抬起頭來。
她倚著鐵耜,神態自信且堅定,不論這一刻是不是在百姓麵前的作勢,但所有的百姓與大臣,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無法離開她。
南河朗聲道:“隻是如今我站在這兒,有君父的戰績與榮光在先,又有君父的選擇,我必須要要求自己能夠成為像他一樣的人。我知道大晉如今難關當頭,但我也有信心和在這裡耕耘生活的所有人一起,度過難關。滅國的恥辱與慘痛我們都經曆過了,還能有什麼阻擋的了我們。”
她語氣算不上激昂,卻像是與自己的親人說一件毋庸置疑絕不改變的事。
南河微笑:“我相信一場戰爭,一次乾旱不會摧毀大晉祭台上燃燒幾百年的火煙,更不會摧毀素以堅韌素樸為名的晉人。晉人扛得住這些,我作為淳氏的子孫,也扛得住。”
那些百姓神色有些觸動,但大家都是勤懇耕作的農人,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隻那老農半晌道:“我是不會離開這塊地,離開汾水。就在那座山腳下,還葬著先祖和親人,還有我曾經為大晉複國戰死的老父與長兄。”
南河神情有些觸動。
光著腳站在田地裡的百姓也紛紛道:“我們不會走的!這地方養活了幾代人,這才多大點事,我們就要跑走麼!”
“就讓他大楚來!一個蠻夷,還能毀了我們!”
當南河放下農具穿上木屐,在百姓的簇擁下走過田壟,在兩旁果樹簇擁的道路上,宮之煢帶人正等候著她。群臣紛紛走去乘坐自己的馬車,南河也登上車去,宮之煢湊上前來,她揮了揮手:“彆著急,到雲台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