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其實對那段記憶最真切的片段, 就停留在辛翳微紅著眼睛, 輕撫過被她親了一下的地方,摸著額頭看向她。她連那時候火堆的溫度,下雨的氣息與他因發燒而微微燙起來的熱度都記得清清楚楚, 甚至往後幾年, 每次下起磅礴大雨,她都會想起埋頭咬牙切齒說著過往的辛翳。
她在山洞裡想過可能發生的一切惡劣情況, 都沒有再發生。
仿佛是老天爺也聽到了辛翳的話,不忍再苛待他。
範季菩很快通知到了章華台外屈狸的軍隊, 各個埡口其實都沒有背叛, 在得到消息之後派重兵進入章華台附近。騎兵弓兵,列陣持盾, 搞得像是要全麵開戰了, 然而這大批的軍隊進來也是有好處的, 孔氏的黑甲私兵無一人而逃, 隻是南河留意過,似乎並沒有看見邑叔憑的幼子在其中。
難道是當日沒有抓到辛翳就自知沒有勝算, 獨自逃走了?
之後所有人都在上山尋找辛翳,都想邀這份救了楚王的功勞。但辛翳與南河實在藏得太好了, 還是他們看到大軍駐紮章華台附近,自己走下了山。
一切都幸好, 辛翳隻燒了一天, 就漸漸降溫, 野蒜汁的及時消毒也沒有讓他手掌的傷口再惡化下去。
隻是她腳腕本就崴傷, 又在辛翳睡著時外出尋找草藥,導致傷的更嚴重了,最後還是由辛翳背著她才下了山。
然而他們這裡是幸運的,其他的山鬼少年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她與辛翳之所以沒有人追擊,就是其他山鬼少年引開了大部隊,十幾個少年中,有三人在當夜被殺,受重傷者又有一人,下山之後沒有熬過幾天就去世了。
而翻山越嶺送信去的範季菩途中遇見了山中野獸,胳膊上也被咬了個血窟窿,失血到他那張南寨長大的古銅色肌膚的白了個色度。
辛翳不想讓山鬼們出事,最終還是沒能避免……
但一切也都在他們回到郢都的時候結束了,因為在郢都等著他們的是孔氏滿門的人頭。長久以來終於得報大仇的辛翳竟然也沒什麼表示,隻是在邑叔憑死後第一次上朝的時候,他沉默的摸了許久那冕冠的九旒。
感覺那時候還像是在昨天,但如此快,五年多過去,他真的迎來了加冠。
然而加冠禮怕是要在白天舉行,她可能沒有辦法看到他加冠禮的場麵,而且……以她現在的身份,就算白日能去參加,怕也隻能在祭台下的人群裡遠遠的瞧上一眼罷了。
章華台的雨一夜沒有停,南河早早歇下,夢裡都是這些年他們在章華台的回憶。
而辛翳晚一步來章華台,明明是他自己的加冠禮,也是楚國今年的大事,他卻成了姍姍來遲的人。辛翳本來想快馬加鞭趕在夜裡到達章華台,但畢竟是雨下的大了,耽擱了。等他到達章華台的時候,已經是清晨,雨後初晴,天邊大亮,藍如水洗的天幕下,章華台的宮人已經在重新修繕過的樓閣之間穿行。
偶有屋簷滴下昨夜的雨水,掉落進回廊下綠的驚人的庭院裡。
辛翳心情大好,一路快步,走回章華台內宮去,要不是因為兩側都是低頭行禮的宮人,他真覺得自己腳步輕快的能在長廊來個大跳。
因寐夫人的居室被安排在和他回廊相連緊鄰的地方,為了大君的脾性,連她身邊的宮女都被臨時撤換。這會兒,宮裡人都要腹誹了。
之前說大君不願見到女子,但也沒見著他對寐夫人拔刀殺人啊。
既然都能見寐夫人了,怎麼宮女就不行。
難不成就隻對那張臉免疫?
這會兒看著辛翳腳步輕快不打招呼的邁入寐夫人的宮室,宮人跪成一地,不敢抬頭。
寐夫人內間開了扇小窗,因她天一亮就昏睡不醒,宮人都替她蓋好輕薄軟被,將頭發挽好。這會兒晨光映在她背麵上,她兩隻手臂放在被褥外,寬袖滑上去,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辛翳滿身昨夜未乾的雨水,走過去,他在臟兮兮馬鞍上磨了一整天的尊臀沒敢坐在她床邊,辛翳就蹲在她床沿,看著她安逸的呼吸著,睡得無知無覺。
要不是聽見她說過的話,他真不肯信她魂魄不在此處。
他伸出手,戳了戳她臉頰。
臉頰比她冬天的病容豐腴多了。
辛翳蹲在那兒看了許久,手撐在床沿微微傾身過去,低下頭輕輕親了一下她額頭。
應該也不算親,他隻是有模學樣的用嘴唇碰了一下。
他抬起頭來,看向她不知情的睡顏,輕哼一聲:“看在你守信的份上……”
而在同時的另一邊,南河也已經抵達少梁,此時正跪坐在桌案前發呆,忽然似感覺到什麼似的,抬手摸了摸額頭。
耳邊有人喚道:“大君……大君!”
南河猛地回過神來,師瀧跪坐在桌案左手邊,似乎有點擔心,道:“咱們才剛到少梁,秦王估計不會現在就見我們,要不大君先歇息一下?”
少梁在兩國邊界,是兩國交易的重鎮,數年前因秦王襄助,淳任餘將此城贈與秦王。不過少梁的易主,似乎也沒改變什麼,少梁還是以前一樣的熙熙攘攘,秦國並未改變這裡的一草一木。
然而對於沿途護送他們到少梁的士兵而言,到了少梁卻跟回了家似的,一路戒備一下子放鬆。駐守在秦國的士兵幫他們裝卸車馬,幫隨隊的軍隊在少梁城外的空地紮營。
秦王也早就派人打掃房舍院落,雖然秦國也是和晉國也一樣的簡素樸拙,準備的院落也不過是鄉紳民居,但南河與群臣也可以直接驅車進去入住。這一條龍到家的服務,讓南河還沒見到那位秦王,心裡就忍不住生了好感。
都說秦人質樸淳厚,倒真不是假的。
這要是秦人遇上賊精的齊人,估計會被騙的褲子都不剩了吧。
她坐進來還沒多久,歲絨與靨姑正在收拾床鋪衣裳,宮之省將車內用物都取出來。
師瀧說著秦王估計不會來,但話音剛落,就聽見了院外的通報,扯著嗓子喊得衛兵還沒喊完,一陣腳步聲就已經到了門口。南河一抬頭,就看到正門處,站著個穿棕色胡服的男子,五十歲上下,個子並不高,瘦長臉蓄胡須,胡須有些雜白,梳秦國發髻,若不是他臉上幾道淡淡的疤痕還有那鷹一般的眼神,他打扮的就像個護院。
南河還從未見過秦王,但此人一來,她心底便道:一定是了。
他生的瘦臉薄唇的嚴肅樣子,見了她卻笑了,一笑,神色便顯出幾分忠厚可親來,他道:“舒?多少年不見了,我記得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這麼高一點。這幾年任餘都沒把你帶出曲沃啊。”
南河連忙站起來,並袖抬手恭敬行禮。
秦王笑:“生分了,以前總叫我其叔。”
秦國仍是秦氏贏姓,名秦其。
畢竟是來會談,既有舊日的情分關係,她必定不能生分,自然道:“如今是私下的場合,沒得外人,您便當我是小輩撒嬌,多喚您幾聲其叔。”
秦其笑起來,道:“印象裡舒還是垂髻小兒,墜著兩個小辮撒歡要衛兵帶著去少梁的江邊釣魚,如今已經氣度非凡了。”
南河微微轉眼,也看見了秦其斜後方一步,與他同行之人。
她定睛一看,才微微一愣。
雖需要花點功夫才能確認,但秦其身後一身戎裝身材瘦高之人,確實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