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卻顯得很冷靜,甚至並不悲傷:“……我自有打算,你先看。”
狐逑膝行幾步:“不——舒,一切局勢都不止於……”
舒打斷他的話,正色道:“讓你讀,這是詔書,是對你的命令。”
狐逑接過竹簡,有些顫抖的手打開,裡頭還夾了一張薄薄的牘板,上部刷著誅殺,是朝廷下令的通用形式。他猛地抬起頭來:“你要罷免我與我哥哥在朝中的位置?!然後……封爵?成為舊虞的縣公,駐守舊虞?”
狐逑:“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按住了狐逑的手背:“大球。我要退位了。”
狐逑猛地站起來,他不是沒想過舒會做出這種選擇,但他的反應也如他這些日子翻來覆去想過一般:“憑什麼!晉國走來這麼不容易,憑什麼讓他楚國白撿!大不了最後真拚個你死我活——”
舒:“是,拚個你死我活,我到楚國或貴霜攻入雲台之前,怕是還有粟米與燉雞吃,但彆人呢。”
她緩緩站起身來,長發披在身後:“我也總想,憑什麼。但憑什麼,不是一個成年人,更不是一個王的思考方式。重要的不是憑什麼,而是我的選擇會帶來什麼。想的是結果,而不是所謂那一口氣。”
舒低聲道:“我甚至還想,大不了拚個死活。如果是隻有貴霜進攻晉國,我絕不可能退位,更不可能退縮一分一毫。甚至,如果不是暄妹在楚國手握大權,我都不會選擇退位。正因暄妹的正直與對他的鉗製,我才敢相信,她的保護下,晉人才不會被楚國當成送死的工具,有她答應我的承諾,晉國境內才能溫飽與安定。讓我退位的,並不隻是太過艱難的局勢,而是她在楚國。”
舒扶著狐逑,想讓他站起來,她笑道:“所謂的繼承王位,所謂淳氏的血脈。我找一個外男留下子嗣,又與暄妹腹中的孩子又有什麼區彆。如果天下大統,一致對外,那個孩子將繼承的是一個統一的王國,那孩子將會像周天子一般。我所謂的子嗣繼承,繼承的如果是殘破貧窮且排外的晉國,又有什麼意義。”
狐逑:“可是放棄了這些,會有好結果麼……楚國會放過你麼?那你就這樣撒手——”
舒:“楚國不過是怕我再找理由複國。隻要楚國收到這些,我也會對外公開我的女子身份。”
狐逑吸了一口冷氣。
舒微笑:“然後我就離開。”
狐逑:“離開?!”
舒笑起來:“我要誰也找不到我。誰也不許來找我。我要去好多我隻在竹簡與軍報上出現的地方,我要像她一樣,就算迎著戰亂,也要親自用雙腳走過許多地方。”
狐逑:“你……你我都流浪過,你明知那樣的日子不好過,甚至會有危險——如果你出了什麼事……”
舒笑:“那又怎樣。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我早給自己心中列了個單子,想做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我還想梳著墜髻穿著裙裝,與我阿娘住在巷子深處的院落裡。我還想做一地的小官,管不了打仗與兵馬,卻管得了縣中百姓生活。我還想去瞧瞧大海,想要去楚國看看,想要與我阿娘一直在一起,想要去給我暄妹帶孩子。我不畏懼承擔晉王的責任,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呀。”
她說起來的口吻如此向往,讓狐逑心底發酸。
舒:“我本來是想讓阿娘跟著暄走的。就是因為那時候我就做過這個想法了。不過她怕是不肯離開我君父太遠。”她又掰著手指想:“之所以讓你與你兄長辭官,一是因為你兄長身子不佳,二是因你與我關係太近,到時楚國雖吸納晉人,但怕是有戒心不會用你。與其讓你到時候連官位都沒有,不如如今將你封爵。狐家雖沒能恢複幾百年前的榮光,卻又重新有了爵位。”
狐逑卻搖了搖頭:“不……不,我要跟你走。”
舒一愣:“什麼?”
狐逑:“你不是要走天下去看看麼,我與你一同。就像我們之前被迫流浪那樣,隻是這次,我們可以主動選擇要去哪兒。”他甚至眼睛亮了起來:“雖然我也不沒什麼在外頭生存的能耐,可兩個人總是能相互照應的!”
舒失笑:“你爵位也不要了,要跟我去流浪?”
狐逑:“你王位不都不要了麼?”
舒笑了笑,卻發現狐逑的表情是認真的,她心底有些慌了:“我並沒有打算同彆人一起走……”
狐逑卻抓住了她的手背,他半跪在地上,仰頭抿嘴笑了:“我這些日子翻來覆去的怕,怕你是想了斷,怕你是想以身殉國。但如果你是做了這樣的選擇,如果你心裡過得去,你能夠說服自己,我當然支持你。隻是,請你也帶上我。想要與你做君臣也隻是想要與你更靠近,如今就算不當君臣,也可以做一起相伴旅行的友人。”
他兩隻手捏住她的手,態度幾乎有些虔誠,眼底更有些欣喜。
舒卻一時間呆住。
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她有時候也會多想,會不會狐逑對她也有超越友誼的部分,會不會她也有對他過於依賴和親密。但狐逑的態度很退讓甚至隱秘,她漸漸也覺得是自己多想了……
而在這個時刻,他卻仿佛覺得阻隔他的事情全都消失,他終於打破曾經過分壓抑自我的態度,對她吐露。
但舒卻覺得恍惚。
她是否對狐逑有過好感。
或許有的。
覺得跟他相處實在是太過安心的感覺,也曾給她帶來一直這樣也挺好的想法。
但她此刻心卻有了偏向,她的幻想也不再是那種小女孩漫無目的的“這樣也不錯”,而是“就算不在一起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