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娘家不顯,她父親沒得早,哥哥隻考過秀才,義山又是頭回下場,唐夫人毫無經驗。她問唐老爺,唐老爺隻說“帶上筆墨紙硯,帶一包饅頭,帶個水壺就行了”,直叫唐夫人氣得倒仰。
於是兩眼抓瞎,要備什麼東西,東聽西打問著給義山備全了,好多講究卻都不知道,聞言忙問:“什麼是舉子房?”
容夫人顧不上坐,瞧見桌上放著冰碗,吃了兩口解渴。
“上午貢院先驗檢藤箱,枕頭被褥鍋碗那些雜物,就能由家裡的小廝帶進場了,幫著少爺們安置好。可這會兒學生還不能進場的,號軍還要一間一間清點,看有沒有夾帶,等到傍晚
,才放學生進場呢。”
“到了晌午,內外簾考官們要在進貢院前,挑家酒樓吃一頓飯,這呀,叫‘入簾上馬宴’。”
容夫人說了一通,醒過神來:“你快去換件衣裳,紅的最好,我路上慢慢兒跟你說。丫頭們呢?丫頭們去不去?”
“去呢去呢!”
唐珠珠歡天喜地拉著荼荼回屋換衣裳了,都挑了身最紅的。珠珠年紀小,五官靈動,穿一身紅裙,紮兩個小揪,像個要去拜年的丫頭,過年都未必穿得有這個喜慶。
唐荼荼對自己的相貌已經徹底放棄了,閉上眼睛任由幾個丫鬟擺弄。
她們手腳慢,前廳一連催了好幾回,芳草並不慌亂,一雙手穩穩當當地給她描眉塗粉脂,笑著念叨:“等二小姐瘦下來,一定是個大美人。”
妝好後,唐荼荼照著鏡子瞧了瞧,一身水紅。這衣裳是入夏時就做好的,唐荼荼嫌顏色太豔,一回沒穿過,眼下對著鏡子照了照,倒是不難看,這個色兒襯人白,居然還不顯胖。
容夫人,是唐荼荼穿來盛朝後生出好感的第一個女人。她家住在巷子第三戶,丈夫是鹽鐵司副使容襄明大人。
因為一條巷子裡住著,進進出出的時候,唐荼荼見過那位容大人兩回,是位不苟言笑的老爺,長得有點苦相,總是行色匆匆公務繁忙的樣子,看著像是個好官。
但計省三司一向油水多,除正俸外,衙門裡各種名頭的添支和公使錢也貼補得多,是以容家一向闊綽。
容夫人這些年生活優渥舒坦,身材有點富態了,性格風風火火的,愛嘮嗑,脾氣好得不得了。唐家剛落府在鼎盛巷的時候,她還主動來幫忙辦過溫居宴。
兩位夫人坐到了一輛馬車上說話,唐荼荼和妹妹上了容莞爾的馬車。
“荼荼姐快坐這兒。”那小姑娘衝她甜甜一笑,拍了拍馬車最中間的位子。
容家的馬車大,唐荼荼坐過她家馬車好幾回了,每回她們三個女孩同車,唐荼荼都得坐在最中間壓車。
她要是往哪個邊上一坐,那邊的車軲轆就沉下去了,車子拐彎、或是壓到
凹凸不平的碎石板時,馬車就要往她那邊晃蕩,雖然不會翻車,卻讓人提心吊膽的,她坐中間才穩當。
平時倆小丫頭左右一邊各坐一個,翻花繩就夠不著了,總是要拿唐荼荼的腿當案幾,支在上頭玩。今天有貢院的熱鬨,誰也沒心思玩花繩了。
到了街門,又聽著巷尾徐家夫人的馬車也跟著來了,也是家裡兒子要下場,互相掀簾打了聲招呼,都驅車往城東南方向行去了。
容夫人愛嘮嗑,容莞爾深得她娘精髓,一路上給她倆講貢院的事。小姑娘比珠珠還小一歲,說話卻比珠珠有條理得多。
東南,在風水裡一直是大吉方位,有紫氣東來之意,各朝的貢院總是落在城東南角上。
也是因為貢院所在,周圍聚起了一大片的酒樓試館,供外地學子吃住。而貢院在的這條十字街,就叫狀元街。
每年科考,這兩條街都人滿為患,來考試的學子、送考的親人擠得滿滿當當,許多京籍學子,合家都會來送考,不光是給兒子鼓氣,還因為最最重要的考官“入簾上馬宴”。
每年這上馬宴的地方不定,今年在這家酒樓,明年可能就跳到那家了。
院試、鄉試、會試每年輪著來,一到考試時候,十字街上每家酒樓的雅間都會早早訂出去,富人每年都像賭彩一樣,考官們挑了哪家酒樓吃上馬宴,在那家酒樓上早早訂了席的就沾了光,大有“考官與我同樓吃飯,我兒就一定能高中”的好兆頭,圖個吉利。
聽容莞爾連比帶劃地說完,唐荼荼眼皮一跳,心想:迷信,浪費,奢侈……
“到啦!”
唐荼荼心裡還沒罵完,容家定下的酒樓就到了,她被容莞爾和珠珠拉下了車。
容家訂的這家酒樓叫登科樓,三層高,仰頭看,大紅匾額金粉字,兩條對聯長得幾乎要貫天入地。
沒等看清對聯上的字,人群中便是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考官上馬啦!上馬啦!”
唐荼荼朝著人群翹首以盼的方向望去,遠遠就瞧見幾位穿著官服的大人騎在高頭大馬上,從北麵街口進來了,打頭的便
是主副考官。
周圍歡呼聲震天,喧鬨的人群裡頭一半是送考的,一半是儒袍書生,可書生們眼下哪裡有個文人樣兒?
滿大街的學子全在招手叫嚷,安分些的都被擠到路邊了,也各個踮著腳伸長脖子看。還有好多學子扯著嗓門嚎《神童詩》。
“自小多才學,平生誌氣高!彆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
“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科!”
唐荼荼被四下的嚎聲嚎得腦子發懵,直想捂耳朵,可母親和容夫人都被人群衝到路邊了,珠珠和莞爾個子矮,兔子一樣蹦躂著往高處看,倆都是撒手沒的貨。
唐荼荼隻好一手拽一個,老牛拉車似的拉著她倆過了街,跟兩位母親碰了頭。
徐俏沒人帶著玩,眼巴巴地看著,握緊了她娘親的手。她們訂的不在一家酒樓,笑說了兩句話,就各自去尋地方了。
人群擁擠,有京兆府和南城兵馬司維持秩序,忙著喝令富人馬車牽進各家酒樓,不能擁堵街道。
“底下視野不好,我訂的是最上邊的雅間。”容夫人帶著她們幾人上了樓,笑道:“去年的上馬宴就是在這家登科樓辦的,我尋思著我手氣從沒好過,就挑它吧。一會兒要是沒猜中,你們可彆怨我。”
唐夫人笑說:“怎會?”
兩位夫人領著女兒們坐下,叫了酒菜,大推開兩扇檻窗,朝著街上望。
馬上的考官們已經快要走到了街中心。容夫人目力佳,京城認識的人也多,看了兩眼,就認出了好幾位考官,自己從窗邊退開,留出位置讓女孩兒們看。
“都睜大眼睛瞧瞧,不是天天看話本兒,說想嫁狀元郎麼?這騎著馬的,裡頭好幾位都是狀元郎呢。”
三個丫頭一起睜大眼睛往下望,很快瞪圓了眼睛,一人一嘴。
“好老!”
“好醜!”
唐荼荼:“……這是哪年的狀元郎?”
容夫人笑得直捂嘴:“也就最近兩屆內的——五年前那場鄉試時,皇上點的主副考官都是老學官,那年的主考官還是位內閣大學士呢。”
“那年封卷批完後,考官把擬錄
的卷子呈上去,皇上瞧了不滿意,嫌老學官暮氣重,擇出來的卷子都答得穩妥有餘,銳氣不足。於是這兩年的考官都從翰林院中擇,都是最近兩屆的新進士。”
唐荼荼聽著,忽然想起牧先生以前說過的話。
牧先生說:這幾年科考上青年才俊輩出,上了朝堂,卻屢屢被皇上斥責,覺得他們隻知讀死書,不會做實事,皇上最近一年又有了起用老儒的念頭。
唐荼荼彎著眼睛笑起來。
老儒銳氣不足,暮氣重;而青年中試的,又全是打小死讀書讀過來的,實務又不行,真是怎樣也不對了。
容夫人也站在窗邊細瞧,咦了一聲:“這位監臨官,我認不出,瞧見他胸前補子了沒?是錦雞圖案,那就是二品大員,今年秋闈好大的排場。”
見女兒和珠珠都不愛聽,都踮著腳趴在窗邊盯著街上看,兩雙眼睛都快掉下樓了,容夫人便住了口。
唐荼荼卻感興趣得很:“那後邊穿著藍衣的那幾排呢?那就是號軍麼?”
容夫人眯眼瞧了瞧:“那是提調和監場官,簾外監考的;前頭穿著官服的,都是批卷的。”
“上馬宴多隆重的事兒,赴宴的都是考官,哪裡輪得上號軍?號軍這會兒應該已經進了場了,今年鄉試兩萬多學生赴考,起碼得上萬的號軍在裡邊,再幾千的守牆軍守外邊,才能看得住這座貢院。”
說完,容夫人又揀著幾位她能認出的考官講了講,但凡她看臉能認出的,便能把那官員的出身、官位、衙署、家族,全都說個明白,甚至能夾上幾條那官員的坊間趣聞,簡直就是個京城百曉生。
唐荼荼眼底晶亮,聽得細致,容夫人說一句,她在心裡跟著默念一句,努力把容夫人講的都記下來。這才覺得今天出這趟門挺值。
容夫人做了十幾年的官夫人,又因她丈夫在計司衙門,各種人情往來甚多,她早已修煉得八麵玲瓏,對官場十分通透,比爹和母親要強太多了。
她們說著話,一群考官總算從人群中擠了過來,眼瞅著在她們這家登科樓前停住了腳,卻愣是沒上來,而是上了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