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地方坡勢陡峭,長了一大片酸棗刺林,馬踩進去兩步被刺疼了,又呼律律退了出來。這一輪圍獵就算是失敗了,騎射手隻能沿著山路繞道去追。
十幾條獵犬卻狂吠著衝入荊棘林,追上去截住大片鹿群,往山下攆。
射手們各個拉弓引箭,可十箭射出去,隻能命中一兩頭鹿,其餘的殘箭大頭朝下,草似的戳了一地。
唐荼荼把想見太子的念頭且擱一邊,看得專注起來,漸漸皺起眉。
這命中率跟她想得不太一樣。
她這麼想著,也就這麼問了。
晏少昰:“普通弓兵皆是如此。要不怎麼說進山的都是各營選出來的精射手呢?”
唐荼荼:“……普通弓兵,十箭中一兩箭?”
晏少昰:“你當能百發百中?嗬,話本子看多了,射技分三等——一為站定射死靶,二為站定射活靶,頭等射技才是騎射——射死靶十發十中的,在疾馳的馬上射活物,也不過就是十中二三的概率。”
唐荼荼不敢置信,又盯著看了幾眼:“是因為林中有風麼?平時弓箭準頭也這麼差?!”
這就是純粹的外行了。晏少昰道:“唐有名將薛仁貴,三箭定天山,連發三箭射死敵方三員陣前將,世人歎為神跡。薛將軍的震天弓算是強弓,連發三箭全中,這就是叫突厥人肝膽俱裂、跪地投降的神射手了。”
倘若如此……唐荼荼一顆腦子飛速轉了轉,命中率低成這樣,也難怪南宋被蒙古打得落花流水。
唐朝時打的是突厥,突厥兵和中原打得有來有往,突厥戰力比鐵騎踏遍歐亞的蒙古差得不是一點半點。
馬背上的民族最擅騎射,這個時代,中原將士的馬匹保有率本來就比蒙古低得多,聽隊長說,當年蒙古西征打歐洲小國的時候,跨越大洲去作戰,都能將騎兵武裝到人均三到四匹馬。蒙古自己也知道這個逆天的優勢,元初時,幾乎把馬政放到比國政還重要的地位。
騎兵差人家一檔,弓兵
再差一檔,力士再差一檔……簡直要命。
她唯恐天塌,表情越來越凝重,晏少昰看出來了。
“不是咱們的將士騎射不精,是‘騎射’的準頭一直如此,尋常弓兵比的不是精準,而是對陣的氣勢——不論兩軍對壘,還是攻城守牆,軍械齊全的一方,都會先以漫天箭雨擾亂敵軍陣型,殺其銳氣。”
把敵人嚇得肝膽欲裂,氣勢碾壓?
唐荼荼崇尚數據為王,很是較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給了另一種假設。
“如果說,測好當天的風速、風向,再由有經驗的弓箭手算好射距,統一弓兵展弓的力度和仰角,能不能提高命中率?”
晏少昰歎笑:“臨陣不過三矢,哪有工夫夠你細細調度?”
唐荼荼的文言文水平不足以讓她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晏少昰看出來了,解釋道:“弓兵的射距為百步到一百二十步上下,武將需得射一百六十步,陣前副將都是力士出身,拉七力硬弓射距不得低於一百八十步。”
“弓兵最擅長克製敵方騎兵衝陣——兩軍對陣,待戰鼓擂響,敵人往往先以騎兵來衝破陣型,滿地丟盔棄甲,步兵再上前衝殺——臨陣三矢,其意是敵人的騎兵從騎著馬進入射程到衝到近前,隻夠每個弓兵放三箭,這三箭如若不能將敵人的騎兵擊潰,己方陣型必散,這一戰就難打了。”
古代以左右腳各邁一下為“一步”,百步的射距,大概是150米。如有力氣大的神將,射距能達到270米,騎兵三個呼吸間就能衝過這一射之地。
唐荼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隱約覺得計算射距和仰角還是有一定用處的,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辦法避開“臨陣三矢”的麻煩,把這個一閃而過的靈感記在了本子上。
她眉毛畫彎了,眉峰不見了,一張臉仿佛被磨平,隻剩下圓潤和柔婉,做出任何表情來都有點怪。晏少昰多瞧了兩眼:“好端端的,傅什麼粉?”
唐荼荼:“啊呀,是不是花了?”
她身上從不裝鏡子,掏出塊帕子便擦,把一張臉抹出
了不勻稱的浮白,灑脫地揩了一把汗,瞧不見一絲半點兒在人前丟了臉的羞惱。
晏少昰沉默地把那點子“女為悅己者容”的猜疑,甩出了腦子。
這群校場兵在二殿下眼裡就是一群雜伍,山高皇帝遠的,兵與小將都是民夫出身,練兵能練出個令行禁止的規矩來就不錯了。
是以影衛獵了十幾頭鹿扛回來的時候,二殿下也沒露出個笑模樣,隻當稀鬆平常。
唐荼荼倒是很驚喜,蹲在一排死不瞑目的鹿屍前細看,研究影衛射箭的位置、角度。叁鷹和幾個影衛又當起了夫子,席地坐了一圈,給她講各種箭頭造成的傷口形狀、深淺區彆。
講了好一盼。
叁鷹:“便是如此。”
唐荼荼:“鷹大哥果然厲害!”
叁鷹嘿嘿撓頭:“當不得當不得,唐姑娘一點就透。”
唐荼荼:“還是鷹大哥教得好。”
晏少昰輕哼,沒出息,瞧見什麼都一驚一乍的。
唐荼荼有見人就喊大哥的毛病,末世裡,豪爽地喊一聲“大哥”,能破開心防,快速和異性建立交情,還能掐斷所有可能存在的曖昧苗頭,全攏入戰友兄弟情誼裡。
叁鷹聽著主子這聲哼,驀地打了個寒噤,記起了最近府裡邊的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聞。他噌地往後一挪屁股,坐得離唐荼荼遠了一丈。
唐荼荼:“怎麼了?”
影衛們都笑起來。
這些往時不苟言笑的影衛,其實還都是一群少年,叁字輩是先帝平叛之後才開始訓的,六七歲上頭擇好苗子開始訓,眼下都是十七八歲。最年長的廿一比他們早一輩,也才二十七八,眉眼中已見老成。
影衛們笑鬨著,轉變隻在一瞬間,他們所有人都警覺地收了笑,直身盯向了西邊。
“怎麼……”唐荼荼才剛開口,她也聽著了動靜。
那是一道尖利的哨聲,離得遠,好像是半山腰上傳來的。
入林的人都會戴這麼個馬哨,常常是呼喝同伴用的,可這哨聲接連響了四五聲,一聲比一聲更疾,卻倏地戛然中止,透
著不詳。
有兩丈高的烽燧牆隔著,什麼也瞧不著,可這一聲哨似給彆人提了醒,呼吸間,山林中幾十道哨聲不分先後地響起來,調子刺耳,鹿群痛呦聲、人的慘叫聲、獸吼聲雜亂,那片密林中鳥雀驚飛,黑沉沉的臟了一小片天。
斷續的哨聲很快成調,廿一瞳孔遽縮,聽出來了:“是求救號!殿下……”
晏少昰一揮手,幾個影衛飛身到哨樓和密林高處張望,很快看清楚了,驚呼道:“殿下,南邊的烽燧牆破了!破了丈寬的口!鹿群奔湧而出,林中有大批野獸衝過來了!”
“點人!去救人!”幾個校尉大驚失色,顧不得奏報,也顧不上聽二殿下指令,撲上馬就衝進去了。
這道烽燧牆不光隔開內林和外林,還是擋在南苑前的最牢靠的一道屏障,牆不厚,可紮紮實實兩丈高,畜牲哪裡會翻|牆?幾十年了,從來沒出過岔子。
牆破了,不光內林裡玩耍的貴人們遭殃,要是叫什麼畜牲竄進南苑去,驚擾了聖駕,九族都不夠誅的!
“殿下,咱們先行離開。”
山坡麵陽,密林茂盛得隻能依稀瞧見人影,晏少昰心頭不安愈重:“點兩個人帶姑娘走,剩下的跟我去救人。”
唐荼荼驚疑不定地聽著牆那邊的獸吼,什麼也看不著,不知是她錯覺還是怎麼,野獸咆哮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了。
她口乾得厲害,撐開唇縫:“殿下小心……”
話未落,烽燧牆北麵牆洞的門竟霍然洞開!
前腳剛進去外林的校尉與十幾名騎奴倉皇回來,洞門窄小,馬蹄踩踏,撞了個人仰馬翻,跑得快的騎奴屁滾尿流地滾進內林來,慘叫著:“狼!狼……”
後半句驚恐的聲音變了調,分明有幾條黑影撲上去,利齒扼死了他的喉嚨。
離得太近,頭狼體型碩大,撲在人身上能從頭覆到腳,猙獰的森牙赫然是一口剛刀。
晏少昰怒喝一聲:“愣著做什麼!帶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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