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第 145 章(1 / 2)

我力能扛鼎 宣藍田 12097 字 4個月前

坤山真人:“絕無可能!”

唐老爺咬死:“確實是水命。”

他兩人各執一詞, 殿上諸人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因事不關己, 好幾位娘娘掩著口笑起來。唯獨姚妃緊緊捏著一顆心。

——嗬,真人半隻腳沒出師。

灼著心的火矮了一寸, 晏少昰隻慶幸這道士沒袁監正的大能, 能算得果,但不會溯因。

破開的命理與唐家的口實對不上, 坤山真人僵立在那兒, 白著一雙瞳孔, 反複掐算著乾支紀年,五指如飛。

唐荼荼一個穿越了都會拿唯物辯證論思考穿越原因的人,聽他們兩頭大談命格命理,一肚子鬱氣直往頭上湧。

這群貴人也不知怎麼這麼喜歡用香, 不聞口香會死似的,拿花瓣洗澡、拿薔薇水熏衣、殿中擺個大香爐還不夠, 好幾位娘娘桌案之上竟也要擺個小香爐,淡淡的甜香直往人鼻子裡鑽。

唐荼荼本來嗅覺就比常人敏感, 聞著這味兒渾身都不舒服, 太陽穴旁的細筋撲簌簌地跳。

鄭貴太妃倚仗輩分,瞧太後不說話, 皇上也不吭聲,她自個兒樂淘淘道。

“這有什麼為難的?試試不就知道了, 讓小丫頭進宮呆上一年半載,看看有她坐鎮的長春宮安不安分,不就知道能不能行了?”

“說得倒也在理。”太後思忖片刻,視線掠過這拿不了主意的胖丫頭, 迫視著唐老爺。

“唐大人,你可願意?”

那是比皇上還強盛幾分的威儀,這位曾協理政事、在先帝晚年纏綿病榻時扛起了半個王朝的老婦,叫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太後曉之以情,歎了一聲:“皇上子嗣不豐,一直是老身心裡的痛。”

“小九生得晚,打小災病不斷,真人說他八字輕,今年又趕上流年不利,易招邪祟,得找個命格貴重的壓一壓——長春宮所有近身伺候的宮人,全稱了骨,八字重的才能留下,真人讓小九每天站在大太陽底下曬一個時辰,日日沐浴天光,曬得我孫

兒臉皮都皴了;夜裡也不敢熄燭,燈火亮一宿,小九每夜仍夢魘不斷。”

“坤山出半仙,真人靈通,我是知道的,雖不知哪兒算岔了,可丫頭天上火,錯不了,這孩子命格鼎盛,也錯不了了。”

太後慈眉善目地望了望荼荼:“真人說隻需借你點運勢,一個小姑娘,要那許多運勢有什麼用?隻是這沒名沒分的,召你入宮來委實不合適,對外找個合適的托詞罷。”

她又望向唐老爺,循循善誘:“丫頭今年十四,年紀也不小了,叫她入宮陪小九長到十歲,將來由老身做主,給她許門好親事,你意下如何?”

唐荼荼木著臉:扯他娘的淡。

白瞎太後禮了這麼些年的佛,連“尊重個人意誌”都沒學會!入宮帶孩子、七年以後出宮嫁個人,連她前半生都給她安排好了!

唐荼荼心頭火氣一陣一陣地往上湧,燒得她幾乎沒法理智思考,來了盛朝還沒受過這麼大的委屈,二殿下最熊的時候,都沒這麼委屈過她。

今日進宮之前,匠人們各個惶恐不安,唯獨她心裡踏踏實實,以為有二殿下做靠山、以為太子賢良,便想當然地認定皇上睿智,功績雖比不得三皇五帝,可能造就這樣的盛世,起碼也是個英明神武的皇帝。

甚至宴前,老太後喚她“丫頭上前來,讓老身瞧瞧”的時候,唐荼荼心裡還暖了暖,高高興興上前去了。

眼下,她給自己編織出的所有美好願景,全被一棒子敲散。

唐荼荼眼睛發酸,被玄學迷信、被時代、被這麼個封建王朝支配前路的悲哀,在她胸口橫衝直撞。

她甚至想回頭恨恨瞪二殿下一眼,朝他發火:你家人怎麼是一群這樣的人!

可靈台之上,卻有一道更清晰的念頭,擠開她一腦袋的混亂,湧到最前邊。

——爹,會答應麼?

——拿她給家裡換前程,送她入宮,換一個“忠君愛國”的好名聲,爹會答應麼?

唐老爺對上她審視的目光,雙眼被燙了似的瑟縮了一下

,額頭貼在地上,撐著金磚的十指蜷成兩拳,竟流下淚來。

“爹……?”

唐荼荼愣了愣,心頭沸熱的血一下子抽了個空。

她忽然明白了什麼。

眼前金燦燦的大殿漸漸虛渺了,這些靠出身、靠衣裝、靠全國供奉撐起來的皇家人,他們漂亮的眉眼如隔霧看花,說的話也似消了音,在她眼前,成了05倍速播放的默劇。

唐荼荼慢騰騰地想著。

她是去年冬至穿來的,朝夕相處將近十個月,對這個爹也算是了解透徹了。

唐老爺,禮部,儀製司郎中。禮部不是什麼具有活力的衙門,天|朝上國,禮儀無小事,凡有大典,典禮上的每件瑣事都要核對五遍、十遍、二十遍。

每場大禮之前,唐老爺總是通宵達旦地背禮冊,逐字逐句硬啃下來,細致到七十二禮器過一遍眼,他都能知道哪樣少了、哪樣多了。

唐老爺,從來不是什麼粗枝大葉的人。

是從哪一天開始的?

爹有多久沒跟自己說過知心話了?

唐荼荼麻木地想著:爹,是不是發現她不是那個真的“荼荼”了?

見過了她畫的輿圖,眼睜睜看著她受了工部的官。尤其今日這動畫,是在唐老爺眼皮子底下一天一天做出來的。

爹每天送她入工部,再接她回家,熟知這木頭箱子變成放映機的每一步。他再遲鈍,大約也覺察到什麼了。

……算了。

唐荼荼自暴自棄地想:進宮就進宮吧,什麼消災擋厄的,她不信這個,唯物主義者也不怕這個,什麼神神鬼鬼、什麼巫蠱咒術,全是人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膝頭沁涼的金磚跪得發熱,唐荼荼麻木地挪了挪腿,瞧了瞧前頭膽怯不安的九殿下,又瞧了唐老爺一眼。

本是壯年的唐老爺,此時像被敲斷了脊骨,伏在金磚上,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

算了,不難為他了。

唐荼荼閉了閉眼:“民女願……”

保和殿中,陡然響起了唐

老爺的聲音:“微臣不願!”

所有娘娘閒話的聲音都停下了。

死寂半晌後,皇上的聲音辨不出喜怒:“哦?”

“微臣,微臣……”那道聲音顫巍巍的,一點都不體麵。

“小女荼荼……打小身子就不好,以前瘦得像個猴兒,吃什麼都隻嘗一口。大夫說這孩子積著心病,心事重,什麼事兒都不跟家裡人說,總是往窄處想。”

“去年年底兒,她病得最厲害的時候,竟連話也不會說了,三天沒張嘴出聲,我和她兩個娘急得要命,喂了幾天的藥,好不容易病好了,又染上了暴食的毛病,心情好的時候吃兩碗,心裡憋著事兒的時候,一頓吃三海碗,零嘴小食也胡吃海塞,吃不飽就喘不上來氣,哆嗦發抖……”

唐老爺望向坤山真人,又望向太後。

“真人說擋厄化煞,要不了她命,隻需借她點運勢……可邪祟煞氣,哪裡是這麼個孩子能擋得住的?九殿下住的那可是長春宮啊!西六宮裡的主宮,皇上的真龍之氣都庇不住,那得是多厲害的邪祟,才有如此法能?”

當著這麼多子女的麵,皇上似被刮了一耳光,露出怒容來:“妄議天家,這就是你們禮部的規矩!”

“皇上息怒!”

唐老爺悲愴道:“微臣子嗣也單薄,實不忍心送她入宮……皇上,太後,微臣不願!求皇上再找個命格相配的貴人罷!”

他說著,聲音漸漸堅定起來。

唐荼荼片刻前攢出來的那麼點孤勇,又決堤般垮塌下去。

聽著爹在人前揭她的短,把她所有糗事拎出來講了一遍,唐荼荼竟不覺得羞窘。她埋著頭,竟忍不住笑起來,笑得肩膀都彎了。

她見過唐老爺的“忠”有多忠。

她這爹跟“能臣”倆字一點不沾,卻是十足十的忠臣,每每在家裡說起皇上的時候,都要遙遙衝著北麵一拱手;年初蓋了印的官書發下來,唐老爺當傳家寶似的鎖在匣子裡,供到家裡的小祠堂去。

他給金鑾殿看了大半年的門,聽著裡頭朝會的動靜都心潮澎湃,隻

盼著自己哪天能站上太和殿,親眼麵麵聖,聽聽聖人言。

這是爹頭一回麵聖。

唐荼荼從沒見過她爹這麼狼狽,也從沒見過,爹這麼有英雄氣概。

她扒拉著前生記憶,才能翻找出幾個片段的“父親”形象,終於在此時無比地鮮明起來。

唐荼荼努力沒讓自己笑出聲,直起身,大聲說:“民女也不願!”

殿下又死寂半晌。

皇上、太後的臉色,全肉眼可見地沉了下來。

唐荼荼調動自己僅有的、在與二殿下交鋒中磨出來的那麼點兒急智,不疾不徐道。

“我確確實實是水命,也確實擋不了煞,真人有拿我試手的工夫,不如趕緊想彆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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