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兒未出口,殿下已經代他說了。
“放肆!”
晏少昰喉結連滾了幾下,他仰著頭,修長的脖頸上青筋迸現,愣是憑著自己的意誌力從中掙扯出一絲神智來,擊潰了眼前的幻象。
他眼裡的霧散了,陡然間目光如炬:“勾欄院是萬民遊樂之所,你汙言穢語戲弄客人,豈是良商作風!”
他發了好大的脾氣,一聲比一聲動靜大,揚聲喝道:“廿一!抓他去京兆府學法典去!”
“貴人見諒,小的碎嘴!您彆惱!”天竺商人喜眉笑眼地呼了自己一嘴巴:“您是英雄人物,彆跟小的計較。”
這掌櫃飛快地數出幾塊紅繩木牌,遞給一旁的影衛,狡黠地眨了眨綠眼睛。
“我給客人們賠不是,這一排座兒都是上座,是咱三層視野最好的位置——這溯洄香啊,還是摩罕古神的引路香,幾位客人來巧了!今兒後晌就有摩罕古教的受洗禮。”
不待徐先生問明白“摩罕古教”是什麼東西,掌櫃的已經掀起來掛簾,推著他往裡送,生怕慢了被客人發作。
他亮嗓長長一聲吆喝:“客官裡邊兒請——正北向,上座迎客!”
外邊陽光刺眼,通往勾欄的隧道裡頭卻黑沉沉一片,貼牆站了一排雙手合十的僧人,低低誦起經文來。
他們念得熟練,又有奇妙韻律,似吟似唱。
“阿難……如來現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窮尋逐,即能推者,我將為心……”
他們天靈蓋上頂麵具,麵具底下又覆了層奇怪的黑紗,紗簷罩得低,不低頭細看,連鼻子眼在哪兒都分不清,細瞧之後,才發現這一排都是異域麵孔。
周遭的攔簷和頂棚布都是黑色的,光源也少,是以一走進去就像入了夜。
頭頂掛著密密麻麻的絳紗燈,燈罩外頭糊有二尺長的紅紗,人一走動,紅紗飄飄揚揚,仿佛被外頭的異獸吞下了口,一步一步朝著腹心去了。
此家勾欄既挖開了地麵,挖出一個圓形的深坑做表演台,又架起木樓做觀眾席,坐席也分了上中下三層,外緣有木樓梯能通向各層去。
韓少卿已經快要倒了,被兩個侍衛挎著走。
二殿下比他強得多,隻是那一口香對他還是有副作用,他腳下似踩了雲,一腳輕一腳重的,觀眾席上行道狹窄,桌凳沒擺平的地方還把他拌了個趔趄。
奇怪的是,前前後後三四個影衛都不管他們家主子,平時各個52的好眼力,這當口跟眼瘸了似的,各個目不斜視。
唐荼荼隻好伸手,牽住了二殿下的袖子,拖他在一個視野好的位置坐了下來。
徐先生最早進來,已經坐下了,他原本坐在二殿下左邊,看見他倆人牽著進來了,徐先生虛虛攏住拳一拱手,莫名其妙地起了身,往旁邊挪了兩個座兒,把最當正的地方留給了他們。
怪禮貌的……
唐荼荼還記得頭回在知驥樓見他的時候,徐先生冷眼觀察她一舉一動,遠遠沒現在這麼客氣。大概是觀察完了,覺得她也算是個人物,唐荼荼心說:太子身邊的人果然都惜才好士。
旁邊的二殿下卻久久不坐,蹙眉看著座椅。
“嗐,真講究。”唐荼荼掏出帕子,把扶手和靠背囫圇抹了一遍,才請這位爺坐下。
二殿下一路進來,悶不吭聲的,唐荼荼還當他是頭暈難受。光線暗,她湊近去瞧,剛探頭,被二殿下一隻手掌摁在了臉上,從腦門捂到了下巴。
“彆湊過來。”他聲音悶沉。
唐荼荼傻了。
他掌心溫熱的溫度,弄得她心口直撲騰,這位爺就這麼著推著她的臉,腳下抵著椅子腿,連人帶椅子把唐荼荼推遠了半尺。
唐荼荼納悶:“……殿下怎麼了?”
她小聲喚了一聲。這才驚奇地發現,二殿下雖然跟往常一樣板著臉,可他耳根紅得似要滴出血,平時白玉一樣乾乾淨淨的麵皮兒都紅了。
敢情還是在為那掌櫃的騷話害羞!
唐荼荼噗一聲笑出來,晏少昰惱怒地瞪來一眼,唐荼荼立刻把唇角拉平成一條直線。
——嗐,成天冷冷冰冰,裝得老謀深算的,其實放後世看,他還沒正兒八經成年哩。
唐荼荼想了想,輕聲寬慰他:“那什麼……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這個年紀的男孩子很正常的。”
“住口。”
“……噢。”
傳教勾欄中客人不多,始終坐不滿,進來的客人卻都熟門熟路地找著了自己的座位。
三樓高昂的票價讓多數人望而卻步,這一塊隻坐著他們一行人,十幾人前後分坐了三排,照舊成守勢,把二殿下圍在最中間。
通風散氣不好的地兒,難免有些味道,晏少昰虛掩著口鼻,坐姿沒往常端正,他倚靠著另一側的扶手支著身子,離唐荼荼遠遠的,閉目養神。
唐荼荼不敢逗他了,左右瞅瞅,輕手輕腳站起來,坐去了徐先生那頭。
徐先生和兩位譯官在說話,幾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趁著四周無人,已經圍著這摩罕古教說起來了。
譯官道:“這些人念的是《楞嚴經》,乃是經中之王,各路祖師大德共尊其為佛首。佛家學問縝密,入我中原後,又分出教派幾十餘,多佛並立,信奉者有眾有寡,方某大多有所耳聞,卻從未聽說過什麼——‘摩罕古神’。”
“幾十個教派?!佛不就如來佛、彌勒、觀音,什麼四大天王八大金剛十六羅漢,這全加一塊也不夠他們分呐?”
徐先生哼了聲:“一群刁民貪香火錢,吃喝嫖賭都不絕的也要剃了腦袋,竊用真佛教義,借個名頭立教,就能大攬錢財。盛世也出刁民,窮麻子們嫌兩稅重,寧願剃了頭也要入僧戶。”
僧戶是戶籍的一種,跟商戶、匠戶一樣,有專門的度牒,符合審核標準的才能入此籍。
前朝末年兵禍四起,將王朝剜成了篩子,是以盛朝從天津入京時沒打幾場仗,就叫半壁江山穩穩當當地換了新主。此後多年休養生息,崇揚佛道,穩定民心。
朝廷念著這群和尚、道士沒穩定收入,所以征稅極低,也從不在僧人道士中募兵、保丁保甲——就是不參與生產,不用服兵役,也不用承擔定期軍訓和巡夜的義務——隻有少數香火供養不足的寺院,才會自己種地。
為了占這個便宜,好些好逸惡勞的百姓都會找門路加入僧籍,還有許多腦子活泛的,扯著大小乘佛教的幌子建立新教,印發經冊,聚眾斂財。
二百年過去,全國入了僧籍、道籍的人口有三百多萬,反過來侵占農田,已經有了人禍的前兆。文士們幾次提出佞佛禍國,需得滅佛,可每回都雷聲大雨點小,背後原因複雜。
——這摩罕古神,也是個假神麼?
低低不斷的誦佛聲漸漸變大,且無端端地有了回音。
那回音空靈,似在一個密閉狹小的空間中傳,唐荼荼循聲望去,瞳孔一縮。
北麵的黑布陡然撤下來了,那後頭原來不是什麼木樓牆壁,而彆有洞天——後頭竟藏了一座巨大的獸佛!一直被黑布蓋著,坐下來這麼久了,誰也沒瞧見。
勾欄裡太黑,唐荼荼確定不了參照物,辨不清距離和佛像的尺寸,隻估摸著那巨大的塑像大概有四五丈高,頂天立地地矗在那兒,沉甸甸壓在所有人心上。
可這佛像詭異,看最高處,分明是個三角臉的白狐狸,麵上無波無瀾,狹長的眼尾挑了一點紅,斜斜上揚,是一雙魅惑人的丹鳳眼,卻似真佛般端坐在蓮花台上,一手拂於膝前,捧著一串佛珠。
這巨大的塑像上半身光華明致,而從腰下開始,那些灰暗的紋路漸漸瞧清楚了,那蓮花台上竟有無數小人,缺頭斷臂的、人頭畜身的、皮肉殘缺成了骷髏骨的……
一群滯留在餓鬼道、畜生道、地獄道中苦苦哀嚎的“人”,往這狐狸佛身上爬,卻多數都墜下了黑沉沉的深淵中,隻有少數人爬上了它的袖口與掌心,圍攏那一點亮光,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來。
狐狸佛那狹長的眼睛,似微微闔眸,俯身望著世人受苦受難,竟從一個狐狸臉上瞧出既慈悲又無情的佛性來。
“這絕不是佛。”
姓方的譯官極目細瞧,斷言道:“佛家從沒有拿狐狸作圖騰的。”
徐先生罵了聲:“妖邪之物!”
作者有話要說: 阿難……如來現今征心所在,而我以心,推窮尋逐,即能推者,我將為心——摘自《楞嚴經》
毒香參考了lsd,一種半人工致幻劑,使用後會出現知覺和自我意識障礙,被列為d品。在20世紀曾是披頭士樂隊、許多歌手和畫家的靈感之源,據稱用了之後想象力和創造力爆棚,短期服用會致幻,長期服用會變成妄想症。
不同的人會產生不同幻覺,但因為同一群體在感官的影響下,想象力可以共通,類似於“我出現了這個幻覺,我描述給你,你也能聯想到”,所以常常變成小型d趴,也曾被宗教試驗用於心靈控製術。
吐真劑也有,那是另外一種東西。感興趣可以自己搜一搜,相關資料很多,還是挺漲見識的,但是性質惡劣,這裡就不多寫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